《心之全愿》 两生花 “性状,只有在揭露了血统关系的时候,才在分类上具有真实的重要性。根据这一观点,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同功的或适应的性状,虽然对于生物的繁荣极其重要,但对于分类学者来说,却几乎是毫无价值的。” —————— 姐姐死了,这是在新历998年所发生的事。 那是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大火,近在咫尺的烈焰灼烧着艾莉雅的脸,令她无法呼吸。燃烧的边缘逐渐失去了形状,是火在将万物都包裹起来,仿佛重归到创世前的混沌状态。 然后,一切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一具焦黑滚烫的尸体蜷曲在那里,鼻子、耳朵、头发都没有了,眼球也早已爆裂,牙齿狰狞地向前凸出着,一张来自另一个纪元的鬼魅面孔。有人在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鸣,苍穹之下,不得安宁。 “德莱叶修女!” 艾莉雅猛地回过神来,眼前的场景消失了,她看见格尼卡修女正站在圣堂另一头的白色绣帷之前,脸上带着一贯的严肃和疏离,这似乎是上了年纪的修女和修士们都会有的某种神情。 “我叫了你三次,你一直在发呆。” “我……” “主祭大人要见你,回来再继续清扫吧。”在艾莉雅能说出任何借口之前,格尼卡修女率先打断了她的话。 姐姐死了,而她留下的空缺需要被填补。 艾莉雅感到口干舌燥,仿佛体内的水分一下被全部抽干了。她点了点头,抱着扫帚匆匆往圣堂外走去。 “德莱叶修女,”在与格尼卡修女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再度开口,冷冰冰地提醒道,“你耳朵旁有头发露出来了。” 身为修女,在穿着上需要遵循一整套严格的规章,用粗糙的黑色布料将所有可能引人遐想的女性特征都彻底隐藏起来,其中也包括头发。 艾莉雅的脚步一滞,慌张地把自己耳边露出的碎发塞回黑色的头巾中,手中的扫帚却随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涨红着脸,不得不又蹲下身去把扫帚拾起来。 格尼卡修女看着她冒失胆怯的样子,摇了摇头,把扫帚从她手中拿过来,“你总不会想带着这个去见主祭大人吧?” 被接连指出错误,艾莉雅感到抬不起头来,只能低声并快速说了句“谢谢您”,就赶紧走开了,但格尼卡修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让她觉得无比难受,因为她知道那目光背后的含义是:不抱期望。 毕竟,她从来就没有任何地方做得比姐姐好。姐姐在十四岁就通过了的神学考核,她十七岁时才勉强考过;姐姐举止大气,她却总是畏畏缩缩;姐姐天生美丽,而她,只能说是五官端正、看得过去。 虽然作为修女,真是不该在意外表这种肤浅的东西的,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亲人,可艾莉雅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在心中不断将两人比较,而后又因为意识到这种想法的卑劣可憎,清晰地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一样可以引以为傲的东西——美德。 所以,艾莉雅比不上尤恩朵。 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不需要其他人再来提醒了。 —————— 拥有七百多年历史的白鹿修道院是个奇怪的地方,刁钻偏僻的选址使它的存在本身就显得不可思议,爬满青苔的外墙一直延伸入海边的峭壁,远远看去,垂直而尖锐,像一把插在高崖边缘的匕首,而顶部的那座尖塔便是匕柄。 修道院分为修女院和修士院两个部分,两院互不相通,但都由同一位主祭大人管理,他的住所和书房,就位于那尖塔之中。 艾莉雅沿着潮湿的石梯一路朝上爬去。今天的天气并不好,风很大,有不知是海浪的飞沫还是雨点不停地打在她脸上。在石梯的尽头处,她好奇地探头去看高崖下的景象,却被大片的浓雾遮挡了视线,于是只能凭借耳边回荡的咆哮之声,在心中幻想出那海浪四溅开来的隆重模样。 有白雾慢慢飘散开来,露出一小块黑色的礁石。艾莉雅揉了揉眼睛,看见一只跛了脚的信天翁正在注视着她,它飞不起来了,于是被同伴抛弃,独自在那里等死。 —————— 当艾莉雅终于站在那扇门前时,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竟然有些发软。她弯腰揉了揉膝盖,在心中又重复了一遍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几段话,才抬手轻轻敲门。 “请进。” 得到许可的艾莉雅打开了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有些阴暗的房间,淡淡的柏木家具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她的视线撞上主祭大人自镜片后投来的审视目光,立刻慌张地移开。 “主祭大人,愿……愿光……光照你途,影不缠心。” “影退于信,我随光而行,”主祭大人合上手中的书,摘下单片眼镜,回答道,“德莱叶修女,请坐。” 她快步走过去,坐在椅子的边缘,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好。主祭大人去年才被派到修道院任职,艾莉雅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也害怕他身上的距离感,现在与对方独处,她只觉得尴尬又紧张。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她显而易见的局促,也没有和她寒暄的意向,而是非常开门见山地问:“我想,你对位于萨兰公国的自然科学学会及其下属学院并不了解?” 艾莉雅摇了摇头。 “那么我会简单解释一下:自然科学学会历史悠久,最早只是一个学术组织,和教会一样,不受国家边界和法律的限制。后来,世界上出现了怪物——对此,你或许有所耳闻——这些生物的形态各不相同,有些看起来甚至很像人,但对真正的人往往充满敌意和攻击性。” “大约二十年前,学会取得几大公国的联合许可,可以跨越边境对怪物进行捕猎和研究,学会的组织性质自此发生改变,原本只教授理论知识的附属学院,也开始培训专职的猎人研究员。如今,学会和学院之间关系紧密,由同一个理事会管理。” 说到这里,主祭大人停顿了片刻,看了一眼艾莉雅,“能听得明白吗?” “听得明白。”艾莉雅回答道,两颊却因为这个微妙的问题而红起来,她意识到自己远称不上出色的学习能力,显然是被主祭大人注意到了。 “在学院中,有专门为教师和学生提供宗教服务的小圣堂。目前,圣堂祷光侍的职位是空缺的,神职委员会经过商讨,决定派你担任祷光侍,你的主要职责将包括看管和照料学院内的圣堂、聆听学院信众的忏悔以及完成任何其它教会安排的任务。” 艾莉雅知道祷光侍这个名字虽然好听,但本质上只是最低等的神职,说直白一些的话,其实就是一个负责打扫和听他人倒苦水的。 “学院是十分安全的地方,你的职责也并不复杂繁重,但你仍然需要保持谨慎和虔诚——在如今的时代,许多人对世界有他们自己的理解,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坚定地随光而行,而且,外面的生活远要比修道院里的……更加复杂。” 艾莉雅的确感到有些退缩,毕竟,她性格内向,一和陌生人说话就会紧张,而自信从容的姐姐,之前一定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得非常好吧…… “所以,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虽然是询问她的意见,但语气中并没有透出真正的关心,只像是公事公办。 艾莉雅吞吞吐吐地开口:“我……” 可话还没说下去,门外的走廊上就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白鹿修道院隶属于辉教中的苦修宗,崇尚静默,因此主祭大人立刻皱起眉来,“稍等。” 他站起身,打开门去询问外面走廊上的几名男修士:“你们在干什么?” “主祭大人,我们在抓修道院里的老鼠。”其中一人气喘吁吁地回答道。 主祭大人看着他们手里的钳子和捕鼠笼,“我记得你们几个常常在修道院的墓地里喂松鼠吃东西。松鼠和老鼠都是啮齿动物,都会偷吃食物、传播疾病、造成鼠疫,所以,你们喂养其中一种,然后又捕杀另一种,是慈悲心选择性发作吗?” 修士们尴尬地站在那里。 他们当然不敢也不好意思说,哪怕两者本质上再相似,老鼠仍然是莫名更惹人厌的那个。 “那我们……” 主祭大人的视线微微下移至他们脚上肮脏的雨靴,“先换双干净点的鞋子再说。” 他直接将房门关上,坐回到桌后,腰间象征苦修精神的珠串轻碰作响,“继续说吧,德莱叶修女。” 门外,是修士们离去的脚步声,这次的动静要比刚才小许多。 艾莉雅盯着自己黑色的鞋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声开口道:“主祭大人,我愿意去。” 主祭大人点头,“好,我会写一封信给学会和学院的理事长,告知她你将于十月抵达学院。你仍然需要进行绝愿仪式,才能算作正式的神仆,格尼卡修女是否提前告知过你需要注意的事项?” 艾莉雅咽了咽口水,“是的,我清楚流程。” 她知道终究逃不过自己最怕的事情,于是站起来,朝角落的痛恩板走去。 所谓的痛恩板其实就是一块宽厚的长方形木板,整体微微向前倾斜,便于受训者将整个上身压伏其上。艾莉雅微微分开腿,跪在木板前的软垫上,身体向前倾去,压在坚硬粗糙的木板之上,然后再将自己的两只手背在自己身后,十指紧紧反向相扣,把手心都捏红了。 她忍着恐惧和羞耻,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无数修女和修士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这不是凌辱,也不是惩罚,而是心怀敬畏的证据。 抽屉被拉开的声音——是主祭大人取出了仪式所需要用到的细鞭。 他走到跪着的艾莉雅身后,背着手低头看向她,留意到跪着的姿势使她黑色修女服的下摆微微上移,于是两截洁白纤细的脚踝就那样裸露在外头,微微颤抖着。显然,她很害怕,或许被鞋子遮盖住的脚趾也正在紧张地蜷缩着。 其实如今教会允许隔着衣服完成仪式,已经算是仁慈。在旧历时代,人们是需要真的脱光衣服接受鞭笞的,这样,受训者的背部会不可避免地布满一道道红印,赤裸的大腿和臀部会因灼痛而颤抖着。在这种没有衣物阻拦的情况下,施训者也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体的每一次扭动和抽搐。 他想着这些,摸了摸鞭子的须尖,感受到那粗糙的触感,“愿望即罪孽。艾莉雅·德莱叶,你是否承认自己生而有罪?” “是,我,艾莉雅·德莱叶,生而有罪,因此要用一生服务神明、洗涤自身、断绝心愿。”艾莉雅背诵着这段反复练习过的话,声音虽然在微颤,但好歹是连贯且没有错误地讲出来了。 “现在,目视祭坛,背诵三条绝愿原则。” 她抬起自己碧绿色的眼眸,看向摆放在祭坛上的那副小型油画——刀刃割开了肤与肉,脓血自青紫色的肿块中流出,圣光终于降下,受难圣人的脸上写满狂喜。 自毁换来了迟来的爱。 “请以鞭笞,净化我身,使我铭记,不敢遗忘——第一,断绝私财……啊!” 两下鞭打,毫不留情地被甩在她的背上,竟然比艾莉雅想像中还要疼无数倍。她控制不住地痛呼出声来,手下意识地要去抓住什么作为依靠,却被主祭大人用鞭子轻轻挡住,然后转而在她手背上也猛地拍了一下,作为警告。 她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鸣,重新将手反向交握着,攒得很紧很紧。 “德莱叶修女,第二条。”他提醒她继续。 “抱……抱歉!第二,断……断绝爱欲……啊!” 又是两下!是她的错觉吗?他似乎比方才还要大力,腰间的珠串也跟着加大的动作幅度而哗啦作响。 痛苦从艾莉雅的背部延伸至下半身的小腿肚上,带来一种抽筋般的感觉,她的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咯咯打颤。 “第三,断绝——意志!” 最后一个词,艾莉雅是喊出来的,随着她的声音落下,最后两下鞭打落在她的脊背上,她倒吸一口冷气,这次痛得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 施训者收回手,再度摸了一下须尖,然后将鞭子扔回书桌上。 “以上,是为让你永久铭记这三点。恭喜你,德莱叶修女,你如今是一位真正的神仆了。” “谢谢您,主祭大人……”艾莉雅有气无力地道谢。她背上火辣辣的,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尽快摆脱这个姿势,于是费劲地用手撑着地,想要爬起来。 但主祭大人的手突然毫无预兆地掠过她的鬓角,自后伸过来扣住了她的下颌,手指钳着她脸的两侧,另一只手则在将她的修女头巾向后扯去,她的长发顺势垂落,披散在肩背之间。 “主祭大人!”艾莉雅忍不住惊慌失措地乱动起来,却完全无法挣脱他的力道。她不得不继续跪在软垫上,上身诡异地向后弯曲着,被迫仰起头来,嘴里微喘着气,第一次长久地直视他。 她这才发现,对于一位辉教主祭来说,他其实十分年轻,年龄大概只有二十五岁上下,身上的黑色祭服一直紧密地扣合到喉结处,头发和眼睛都是低调沉稳的深棕色,微微下垂的嘴角看起来有些刻薄冷漠,但又好像证明了他在中立的外表下日夜都在为人间疾苦忧心不已,就像任何主祭都应该做的那样。 现在,他的手插进她四散的发间,食指和中指分开发缝,冰凉的触感在艾莉雅的头上激起近乎针扎般的感觉。他仔细查看了好一会,才松开她,淡淡提醒道:“德莱叶修女,你的红头发,又长出来了。” 偏爱 艾莉雅有两个秘密。 第一个秘密,是她天生的发色。 不是耀眼的金色,不是幽深的黑色,也不是最常见的棕色。她的头发,是红色的,一种介于藏红花和罂粟之间的红。 辉教认为红发者天生便有“焰发之罪”,他们注定要承受比他人更多的苦难,因此需要加倍虔诚,不然就会在死后永久堕于烈焰的折磨之中。 所以,即使平日里都会戴着修女头巾,艾莉雅仍然定期要用发色复原剂将发根染黑,隐藏起自己的红发。 在她的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这并不公平,可也许只是她仍旧太愚昧、罪孽太深重,尚且无法理解其中的智慧和奥秘而已,毕竟,同样天生红发的姐姐,不正是死在一场大火之中的吗? —————— 离开主祭大人的房间后,艾莉雅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圣堂,继续进行之前未完成的清扫。她从小就比一般人容易发呆和走神,做事的速度并不快,所以,等她好不容易打扫完整间圣堂,早已经过了晚餐的时间。 月亮悬在黑蓝色的夜空中,在长长的走廊中投下高窗的影子,艾莉雅提着水桶和煤气灯,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去厨房。她本来只是想找点干面包用以果腹,却意外在厨房的桌上看到一张字条,被一个被报纸包裹住的砖块状物体压住。 字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德莱叶修女,壁炉烤箱中有一些剩余的扁豆汤和鲱鱼派。 是格尼卡修女的字迹。 艾莉雅松了口气——至少能吃上热食了。 她在烤箱下的壁炉中生起火来,趁着重新加热食物的时间,拆开了那个砖块状的小包裹,如她所料,里面是一瓶发色复原剂。看来,下午去见主祭大人之前,格尼卡修女已经留意到她重新长出来的红色发根了。 虽然辉教教义要求红发者隐藏自己的天然发色,但染发本身又被社会视作虚荣和不道德的行为,因此这东西只能在一些药剂师那里买到,还得被小心地伪装成某种具有医药功效的“复原剂”。 艾莉雅晃了晃那绿色的玻璃瓶,看着里头浓稠的黑色液体随她的动作来回流动,壁炉中温暖的火光照亮了贴在瓶身上的标签纸,上面写着委婉隐晦却同时又非常夸张的广告语—— 奥斯谟医生专利发色复原剂,令女士重绽冕顶之辉 添加羊毛脂与没药液剂,无烈性金属盐 只对您的曜丝造成最少程度的伤害 艾莉雅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叹了口气。 感到食物应该差不多加热好了,她用铁钳把烤箱里的两个小铸铁锅夹出来,然后坐在桌旁慢吞吞地吃起来,面前摊着那张被用作包装纸的报纸。 这其实是她每次收到发色复原剂后,最期待看到的东西——那些零散的、过时的废报纸,对于生活在这个闭塞偏远的地方的她来说,是为数不多可以了解外界的方式。 “第三届博物展确定将于12月1日在工业走廊地区盛大开幕,本次最令人期待的展品无疑是由联合工坊研发的新型锅炉车和蒸汽纺织机。” “自然科学学会及其下属学院宣布,将于即将到来的新学年中增设生物伦理学课程,以回应多起猎人虐杀怪物事件所引发的争议。” “8月10日清晨,位于新月矿山的煤矿发生惨烈的崩塌,目击者如此形容事后的情况:空气中,到处都是硫磺和血的味道,童工们的残肢被一车车运出来,和废弃的黑煤渣堆在一起。” 艾莉雅一边嚼着烟熏味有些太重的鲱鱼派,一边在脑海中将那些词句转换成更好理解的画面。因为难以长时间集中注意力,阅读文字对她来说一直是很吃力的,所以在需要学习大量经卷的神学课上,她的表现总是很差。 但艾莉雅觉得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比如,她的想象力很丰富,哪怕只是读到寥寥几句话,就能在脑海中幻想出诸多不可思议的场景来。 她把报纸翻到背面,这一页是措辞极其浮夸的社交新闻栏。 “在刚刚结束的社交季中,美丽的银星·萨兰小姐换上了新式的高腰曳地礼裙,礼裙以精致的手工白蕾丝点缀为底,覆以细密的金色丝线,势必将在贵族圈中引起新一轮的模仿风潮。” 文章下面还配有一张手绘图,图上的年轻少女身材修长,在金碧辉煌的舞会厅中,微微侧头看向艾莉雅。 艾莉雅不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出神地看着那张绘图。 她其实并不喜欢自己身上这套呆板的修女服,宽大厚重的黑色布料时常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笨拙而无处安放的行李箱,如果她也能穿上这种漂亮而修身的衣服,然后把头发放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动静,艾莉雅一下从思绪中被拉出,她又回到了这阴冷潮湿的修道院中。 是只灰色的老鼠,肚皮异常肥大,连同细细的尾巴一齐贴着地面,跑得不急不忙。 艾莉雅迟疑了一下,用刀叉切下来一点鲱鱼派的酥皮,弄到报纸上,再将其放在壁炉前的地上。然后,就蹲在一旁耐心等待着。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那老鼠就凑了过来,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但发现艾莉雅似乎并不干涉它的举动后,它的胆子就变得更大,直接踩在报纸上,开始吃起那块酥皮。 艾莉雅静静地看着它,心中忍不住想起主祭大人对修士们说的那段话。 艾莉雅和那些修士们一样,很喜欢松鼠,也会找机会去喂它们吃坚果。修道院看似是群居生活,但严格的戒律反而加深了她的孤单,再加上不善言辞,她更喜欢和不会说话的小动物玩耍。松鼠的眼神总是亮晶晶的,蓬松毛茸的尾巴随着吃东西的动作而一颤一颤,那模样,难以不让人怜爱,即使正如主祭大人所说,它们也是啮齿动物,也会偷吃食物、传播疾病、造成鼠疫。 面前的地上,老鼠抱着那一小块酥皮吃得很投入,这样看来,它的很多习性的确和松鼠很像,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就是没有那么可爱,就是莫名惹人厌恶。 艾莉雅慢慢拿起仍然带有余温的火钳,然后,手上发力,狠狠将那尖锐的头刺进老鼠的身体里。 血从伤口处涌出。 丑陋恶心的东西,就是该死的吧?毕竟,再相似的两样东西之间,人也永远会有所偏爱,好比姐姐和她之间,人们总会偏爱更优秀、更美丽的姐姐。 老鼠还没有死,在火钳上挣扎,尾巴疯狂地拍打着地面。艾莉雅看了眼旁边壁炉中升腾的火焰,莫名不想让它就这样轻松地死掉,于是她的手来回晃动着,一会把火钳凑到壁炉里头,一会又拿出来。 老鼠的嘴里开始发出急促的“嗤嗤”声,艾莉雅面无表情地来回晃动着手中的火钳,就这样毫无怜悯心地虐待着它。它肥硕的身躯拼命地挣扎,爪子在半空中徒劳地试图勾到什么东西,灰色的绒毛在高温的炙烤下,开始逐渐卷曲起来,发出某种叫人作呕的油味和焦味。 一切和另一场大火的景象重迭起来。 姐姐死了,这是在新历998年所发生的事。在烈焰之中,她用温柔的目光回望向她。 “会好起来的,艾莉雅。” “什么会好起来?” “长大以后的日子。” 艾莉雅松开手,火钳哐当一声落入壁炉中,那只老鼠的残躯也彻底被火焰吞噬,解脱了。她的眼泪掉下来,颤抖着原地跪下,双手交握于胸前,在心中反复默念着祷告词,为自己刚才冷酷的行为和内心的隐秘而道歉,祈求神明的原谅。 艾莉雅·德莱叶生而有罪,要用一生服务神明、洗涤自身、断绝心愿,然后,也许——只是也许——有那么一天,她就能在心之绝愿中,找到真正的救赎之道。 她在那里祈祷了很久,虽然未能等到所谓的神迹显灵,但至少眼泪干涸了,心情也平复了一些。 身后突然传来一些动静,这一次,绝不是老鼠能发出的声音。 艾莉雅猛然回头,但什么都没有,只有楼梯上灌进来的夜风在呼呼作响。 “有人吗?”她咽了咽口水,试着轻声问道。 没有人。 至少看起来没有。 她缓缓放下虔诚交握的双手,之前的心情起伏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了,但另一种更狂热的、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感觉却出现了。 今晚,她的第二个秘密会来见她吗? 鬼交(含轮奸幻想) 艾莉雅的第二个秘密,是她有一个鬼朋友。 鬼朋友从她十五岁那年开始出现,并且只在深夜时分才来拜访她。 第一夜,雷雨天气,闷热得罕见。 艾莉雅穿着简单朴素的白色睡裙,睡在自己简陋狭小的房间内。只有在独自入睡的夜晚,她总是被裹胸紧紧束缚住的双乳才得以喘息,高挺的乳尖顶着粗糙的麻布材质,几乎像是在呼唤着,想要被彻底释放出来。 因为天气的缘故,那晚她睡得浑身黏腻。尚且处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时,她就感到有股不可反抗的力量压在自己身上,然后,她的腿似乎被什么外力分开了,下腹中开始涌起一些更奇怪和深刻的瘙痒感。 她的睡裙被掀到腰部,有坚硬的东西在顶弄她的穴口,似乎是棒状物的形状,然后借着一些不知是汗液还是别的什么更粘稠的液体,猛地往前一顶,把她的身体撕裂并扩张开来。 这一下,艾莉雅彻底醒了过来,但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她才真正吓得魂飞魄散。 一道无声的雷电闪过,像燃烧的白磷点亮了房间,她的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她凝视过无数次的空荡荡的拱形天花板,而她的两只腿呈现出折迭起来的模样,分开并高高抬起着,不停耸动着,乍看起来,就像是她独自在床上摩擦着赤裸的下身,如同一只独自发情的动物,在试图吸引到有交配意愿的雄性。 可她确确实实能感到,自己的体内被什么强壮的物体塞满了,并且那个东西还在狠狠地反复抽插着、鞭笞着她。 她开始试图挣扎,想要摆脱当前的处境,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动弹不了,好像整个人都被钉入硬邦邦的床板上受难。 这样无法抗拒的灭顶感受,简直不亚于经卷中所描述的末日降临的景象。惊恐、疑惑和情欲使艾莉雅感到几乎要窒息,她只能一边被动地承受着插入,一边在心中反复念着祷告词。 影退于信,我随光而行。 在迟来的、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她第一次高潮了,像一个即将要死去的人一样,身体在早已湿透的被单上痉挛着,脚后跟疯狂地乱蹬,就这样突然之间又得到了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 而那压制着她的力量也随之消失了,艾莉雅大喘着气,顾不得整理自己狼狈的样子,连滚带爬地跪到地上,痛哭着祈祷,感谢神明让她劫后余生。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脑中只有那股被粗大坚硬的物体反复侵犯所带来的快感。在神学课上,她的脑袋晕沉沉的,一直在回味那种感觉,甚至在身下的硬长椅上找到了某种代替,每次不经意的身体扭动,好像都变成了主动前后摩擦小穴的行为,她的下面开始不断涌出热流,弄湿了她黑色修女服之下的内衬裤。 她回答不上格尼卡修女提出的简单而基础的问题——德莱叶修女,三绝愿分别是哪三绝愿?艾莉雅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于是熟悉的失望目光再度落在她的身上。她被格尼卡修女用竹板狠狠打了两下手心,然后在圣堂中罚站了整整三个小时。 但艾莉雅难得没有因此而感到沮丧,她站在大祭坛前,晕头转向、饥肠辘辘,只在满心期待那件事情可以再度发生。 她如愿以偿。 艾莉雅听说过关于鬼的故事,当然,不是在修道院里听说的——辉教认为鬼魂是愚昧的偶像崇拜。她和姐姐还没有被修道院的人收养的时候,是生活在一家疯人院里的。有人和她们说过,世界上总共有一百种鬼,每一种都模仿人的举动,有的喜欢烹饪,有的喜欢散步,有的喜欢哭,有的喜欢笑。 原来,世界上还有喜欢和人性交的鬼。 鬼朋友并不是每一晚都会来,但如果艾莉雅非常希望和他交合的话,他似乎也真的能听见她的心声,总能适时出现。 比如今晚。 熄灭了煤油灯后,艾莉雅就钻进了被子里,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把睡裙也完全脱了下来,露出赤裸的身体,抱着粗糙的被子,已经开始忍不住自己先夹着腿,小穴中分泌出的淫水从大腿缝隙间流下,弄湿了米色的床单。她开始揉搓自己的奶头,越揉越大力,把乳房都弄红了。 突然间,艾莉雅感到自己不能动弹,熟悉的被彻底控制的感觉。她早已学会不再挣扎,于是任由自己身上的遮盖被无形的手掀开,然后腿再一次被推上去。 她咬着被子的角,感到身体一下就被那看似不存在的器官塞满了,鬼朋友开始冲撞她,像把她当成发泄性欲的容器,但她也是快乐的,失神地看着头顶的高窗,外面是高悬的明月——今天没有雷电,于是她淫荡的姿势反而更加无所遁形。 在满足之外,她却感到更多的失落,下体被塞满的感觉固然很好,可是她渴望真实的肉体撞击感和触碰,就像刚刚自己揉自己的乳房时一样,现在,那对浑圆只能可怜地一上一下地弹跳着,没办法被按揉或吸吮。 要是能被真实存在的男人压着和侵犯就好了。 所以她开始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幻想。她幻想在最圣洁的地方——例如圣堂的大祭坛上——脱光衣服,主动张开腿,然后被一个接着一个的男人轮奸。 只是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男人,但是的确是可以满足她的男人,例如,白天还在拿鞭子抽打她的主祭大人,还有那些不被允许和修女们说话的修士们,现在一个个都像被性欲控制了大脑的饿狼一样,还穿着祭服,就直接解开腰带开始操她了。其中一个在操她的时候,其他的在旁边看着,用视线奸淫她,直到再也忍不住,开始一起对她上手,拍打她的乳房和身体,拿着用于绝愿仪式的鞭子玩弄她,她的身体像被虐待的玫瑰花一样绽开。 她开始疯狂颤抖,那股熟悉的极乐席卷全身,下贱的欲望,下贱的她,洁白的臀部被幻想中的肉棒反复强奸着,她喜欢这样。 鬼朋友操她的时候,她不但不能动弹,还总是叫不出声来,于是高潮的体验本身就几乎像是窒息而亡一样, 然后,一如既往,达到顶端之后,什么都没有了,力量也瞬间消失。 艾莉雅歪着头靠在枕头上,两只腿以诡异的姿势大大分开。她慢慢回过神来,孤独的感觉重新回到心中,虽然刚才是实实在在地感到了欢愉,现在却莫名有些想哭。既然欲望已经得到了释放,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空虚了。 她抱着被子,在黑暗中坐起来,鼻间是自己腋下、背部和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的味道。 “你还在吗?”她轻声问。 没有回应。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 “可以陪我聊会天吗?”艾莉雅最后一次尝试。 依旧没有人回应,她仍是孑然一身,鬼朋友,说到底不是真正的朋友。 艾莉雅从床底拿出被自己藏起来的小狗布偶,那老旧的布偶早已经变得破破烂烂,好多地方都开线了,露出里面脏兮兮的填充物来。这是艾莉雅和来到修道院之前的生活的唯一联结,是她已经故去的母亲留给她的,她看着它没有感情和生命的黑色瞳孔,在心里对它诉说着什么。 老鼠 一套备用修女服和头巾、一条睡裙、两件内衬裤、一把梳子、一块肥皂、一个针线盒、一根钢笔、一只布偶小狗、一本《辉耀录》、一份《神职手册》、一封教会的委托信函。 以上,就是艾莉雅的全部生活,现在被整齐地收纳在扁平老旧的行李箱中,一览无余。 她出发的这一天,正好碰上一月一度的辉教满月祭典,所有人都在忙着别的事,只有格尼卡修女把她送到了修道院门口,沉默地目送她独自一人提着行李箱走下山坡。没有鼓励,没有祝福。 艾莉雅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了一个小时,直到脸都被海风吹疼了,才看见一辆驿马车出现在视野内,车身晃晃悠悠的。虽然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还是生怕对方看不见她,于是提着箱子,姿势有些笨拙地跑到路边,努力朝车夫招着手,“您好!您好!” 马车停在她面前,身穿黑色斗篷、嘴里叼着烟斗的车夫对她摘帽致意,“您好,修女小姐,愿光照你途,影不缠心。” “影退于信,我随光而行,”艾莉雅喘着气回答,从修女服的口袋里摸出车票,踮起脚递给车夫,“我是去自然科学学院的,麻烦您了。” 车夫看了眼教会为她购买的车票,嘴里喷出些烟雾来,“去学院的路程有三百多公里,大后天就可以到。我们每过两个小时都会在路边休息一下,今晚在雷恩镇的旅馆过夜。” “谢谢。”艾莉雅松了口气,其实只是刚才那无比简单的一句话,她就在心里排练过很多遍了,好在现在看来,一切尚且顺利,和陌生人交流这件事,似乎没有她想像的那么难。 车夫将她的行李箱放在车厢顶部,拿绳子牢牢固定好,然后扶着她上了车,弄得艾莉雅有些不好意思。车上共有六个位置,目前里面只坐了两名男子和一名女子,都在各自读着报纸或书。 见她是一名修女,他们礼貌却兴致缺缺地对她点了点头,各自和她象征性地交换了辉教问候语。 车轮重新开始旋转,隔着车窗玻璃,艾莉雅看着阴沉的白鹿修道院在逐渐被她抛在身后,直至完全看不见,但海岸线却在一直继续向前延伸着,褐色浑浊的浪潮不断涌起,而后又褪去,露出灰色的沙地,虽然是重复的景色,她却依旧很好奇地看着。 “有火车要经过了!”突然有乘客惊呼。 艾莉雅一下便被吸引走了注意,毕竟,她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火车。这种最早只是为运输工业物资和产出而发明的机械巨兽,如今因为其速度和效率,也逐渐成为一些人出行首选的交通工具。 当然,价格是昂贵的,即使是一张三等座车票的价格,也要远大于乘坐传统驿马车的费用,而且铁路只优先连通工业城镇和主要城市,不会在偏远地区修建车站。 车夫是个对机械不屑一顾的人,其中或许混合了一些对本职的自尊心和维护欲,但他还是十分好心地为乘客们停下了马车。艾莉雅提着修女服的下摆,和其他三人一起朝铁轨的方向跑去,他们脚下的土地已经开始震颤,被惊吓到的群鸦拍打着翅膀,纷纷飞向天空,而在天际线的边缘,一个黝黑弯曲的物体正飞速朝他们奔来,顶上在不断喷出黑色的煤烟与白色的蒸汽。 很快,那庞然巨物咆哮而来,活塞奋力敲打着轮子,轮子又拼命摩擦着铁轨,四人被裹挟在飞溅的火花和灼热的蒸汽中,连地上的沙粒都跟着迸溅起来,疯狂地打在他们的脸上,有人因此发出尖叫,但都被尖锐刺耳的鸣笛声盖过,直到这只怪物毫不留恋、毅然决然地奔向真正的远方和奇观——举世闻名的联合工业走廊,人类理性和智慧的骄傲。 “哇!”四人看着远去的火车,嘴里都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声。 艾莉雅睁大了眼睛,摸了摸自己还在狂跳的心口,罕见地感到一种兴奋的情绪在心中激荡着。虽然她是不可能有钱去坐火车的,但仅仅是这样看着,也已经让她觉得大开眼界。 现在看来,去学院做祷光侍是件还不错的事情,至少有机会能见到很多原本见不到的东西,也许,就像姐姐说的那样,长大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 下午六时左右,艾莉雅乘坐的驿马车抵达了雷恩镇。这里仍然位于塔林公国境内,虽然不在真正的工业走廊地带,但同样具备丰富的天然资源,近几十年来,逐渐形成以煤矿业为核心的定居点。 艾莉雅提着行李箱,跟着车夫朝旅馆一路走去,路上有许多脸蛋黑漆漆的童工向她礼貌地打招呼。雷恩镇是一座黑色的城镇,因为四处都堆着煤渣和煤块,这里似乎永远没办法干净起来,大多数居民也都患有肺炎,走在路上就能不断听见路人的咳嗽声,整个地方都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在旅馆门口,有一只同样是黑灰色的小狗蹲在一边,脖子上还挂着一块纸板。艾莉雅忍不住看了眼纸板上那三行歪歪扭扭的字: 你好,我的名字是安塞洛 我没有主人 如果你决定留下我,就请永远都不要抛弃我 艾莉雅摸了摸那只小狗的头,小狗的嘴里随之发出一声呜咽,毛绒绒、脏兮兮的脑袋在她手心里蹭了蹭。艾莉雅收回手,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了。 车夫一边往烟斗里填充烟草,一边问旅馆的老板:“这是哪里来的流浪狗?” “不知道,附近矿场里的那些小孩捡到的吧。要我说,真不如找一只猫来,那样还能帮忙抓抓老鼠。” “买个弹簧捕鼠器,比猫管用。” “那东西,一个就要二十铜令!” “不赚你的钱,怎么让那些贵族富商们吃得饱、玩得开心?” 两人大笑起来。 在马车上颠簸了这么久,艾莉雅多少感到有些疲惫,所以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对话。她被安置在二楼的一个客房内,里头比她想象中舒适干净,唯独隔音不太好,从她一进门开始,便能听见隔壁的窃窃私语,但仔细一听,又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就着房内的水盆洗了把脸,刚把脸擦干,就听见老板来敲她的房门,“修女小姐,到晚餐时间了。” 艾莉雅赶紧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巾,确保没有头发露出来,然后就匆匆下楼去吃晚餐。 艾莉雅一走进餐厅,便笃定这是整个镇上最令人感到愉悦的地方。铺着淡粉色桌布的长桌上摆着丰盛的食物,从热腾腾的马铃薯奶油汤到炸得香喷喷的肉排,还有竹芋布丁和水果馅饼作为甜品,虽然没有什么从未见过的珍稀食材,但光是看起来就比修道院的食物要好不少,艾莉雅竟然感到有些期待,可是人还没有到齐,她只能坐在桌边干等着。 其他住店旅客也陆陆续续地出现,在餐桌旁坐下,彼此交换着客套的寒暄,但十五分钟过去了,车夫却始终没有出现,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出现了焦躁和不耐,见状,老板有些抱歉地说:“大概是在厨房后门那里抽烟斗吧,我去找一找他。” 老板消失了一会,大约一分钟后,有一阵匆忙的跑步声和含糊不清的喊叫声自门外传来。 一名穿着明显要比旁人更体面的旅客摇了摇头,“小地方的人……” 没人接他的话。 有更多脚步声匆匆跑过,餐厅里的人开始意识到不对。 “这是发生什么了?”有人不安地问。 仿佛就是为了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哐当”一声,老板气喘吁吁地打开餐厅的门,不过才过了几分钟,他就已经满头大汗,领带也变得歪歪扭扭的,一副见了鬼的惊恐模样。 “快!快出去!什么都别拿!我去火车站发电报,叫猎人来!”他吼道。 众人哗然,立刻从座位上站起,需要自然科学学会的猎人出面,只意味着一种可能性——有怪物。 艾莉雅心跳如雷,虽然仍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这一定与怪物有关,她既迷茫又害怕地跟着其他旅客仓皇离开,被人们推搡着冲出旅馆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敞开的厨房门口。 那是一个即使日后的她,亦感到无法忘怀的景象。 木烟斗倒在暗红色的血洼中,烟草仍在燃烧,升起袅袅白烟,车夫歪着头,仰面躺在地上,衣服和肉身都被撕裂开来,肋骨也暴露出来。他的肚皮上蜷伏着一团噩梦般的生物——那是大约十只肥硕得不正常的老鼠,皮毛油腻、背脊弓起,尾巴彼此缠绕纠结,像是被绑成了一个死结般,组合成一个诡异的冠状。 这顶由活物构成的王冠,正随着车夫残余的呼吸,在他身上微微起伏,每个头都在发出细密而急促的啮齿声,齐心协力地啃咬着这块生肉。 他还活着,一边被老鼠们吃着,一边看着艾莉雅,浑浊的褐色眼珠里有绝望的光。艾莉雅不知道他是否认出她来了,但他似乎很想对她说什么,费力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嘴。 一只更小的老鼠从车夫的嘴里跳了出来,原本布满灰色茸毛的身躯完全被鲜血包裹起来,黄色的牙齿细缝中还有肉和器官的残渣。它坐在他的胸膛上,爪子嵌进他的皮肤,鼠须微动,似是在嗅着什么,一双红色的眼睛正冷静地注视着她。 车夫用嘶哑的气音,喊出一个词。 “老——鼠!” 艾莉雅浑身发抖地尖叫起来。她再也不敢看了,转过头往旅馆外冲去,当她好不容易感到夜晚的冷风扑在脸上,有人突然在慌乱中把她往前一推,她就这样摔在了黑色的土地上。 刺鼻的味道让艾莉雅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下的并不是什么黑色的土地,而是煤渣。这是一个在煤渣上建起来的城镇。 旅馆外面全是人,正在去夜班路上的矿工们手里提着装着晚餐的铁盒,好奇又不安地驻足围观,其中有大人也有小孩。天色早已彻底暗下,这座黑色的小镇依靠煤油灯点亮,在夜空之下,竟生出一股梦幻感来。 在艾莉雅身后,旅馆的门被两个年轻男子猛地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有几个人推来运煤的手推车,嘴里在高喊着“让开!让开!”,围观的人们赶紧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艾莉雅也十分狼狈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躲开来。刚才那一摔,她磕到了额头,现在那里感觉火辣辣的,但怪物当前,没有人在意她的这点小伤。 手推车被用力地抵在门上,在被隔绝开来的另一边,车夫仍在不断重复地喊着那个词: “老鼠!老鼠!老鼠!” 猎人 新历941年是科学史上的传奇年份,在这一年,同时发生了两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细菌学的诞生与电报的出现。 前者让人们手握打开生死玄奥之门的钥匙,后者让人们用电流超越时间与地理的阻隔,而在这两者的诞生地——自然科学学会——处处都骄傲地铭刻着这句格言: 无不可知 无不所能 也正因此,怪物们的横空出世仿佛最冰冷的嘲讽,打碎了人们理解和控制生命的梦想,可但凡尝过成神的滋味,怎还能继续忍受做奴隶的命运? —————— “紧急。出现鼠状怪物。一人死亡。” 简单的字句被迅速转译成更为简单而不带感情的电码,通过火车站内的电报机发出。电场沿着铜线跃起,推着磁波以近乎光的速度越过山川田野,转瞬间便抵达两百公里外的自然科学学会总部。 不过短短几分钟后,接收机就开始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在白色的纸带上打出一个个点与划线,雷恩镇的人们获得了答复。 “猎人研究员已在路上。” 这一切发生的同时,艾莉雅正坐在旅馆对面的阶梯上,身旁趴着那只名为安塞洛的小狗,它显然对旅馆中发生的一切毫无感觉,此刻只是没精打采地凑在艾莉雅身边,鼻子里不断喷出些热气来,脖子上则仍旧挂着那块纸板。 艾莉雅一脸苦闷地盯着被封起来的旅馆,心中在思考之后能否有机会拿回自己的行李,如果不行的话,那就真是糟透了,因为她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房间里,可在这种情形下,根本没人会管她的这些不重要的担忧。 而且无论如何,这下是不可能在秋季学期开始前按时抵达学院了。 她不敢想像主祭大人和格尼卡修女会用怎样失望和责备的目光看她,后者或许还会这样质问她:德莱叶修女,你为什么没有将最重要的几样东西随身携带呢? 她怎么什么都做不好……而且,运气也实在太差了。 艾莉雅越想越沮丧。她抱着膝盖,试图在心里默默念着祷告词,却被旁边走来走去的路人弄得心烦意乱,再加上此刻饥肠辘辘,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的老毛病又出现了。 如果是聪明冷静的姐姐的话,现在会怎么做呢? 把自己想像成姐姐吧。 艾莉雅站起来,眺望着远处的景象。 显然,怪物的出现不妨碍矿场继续运作,暖橙色的煤气灯照亮着井架,井口边,一名满头大汗的工人挥舞了两下手,大声喊道:“预备——起!” 蒸汽房内随之发出隆隆声响,载满了矿工的笼式升降机缓缓自井中升起。 由于矿井内太过炎热,并且下去后,还需要爬行几公里才能抵达煤层,所以下井的工人都是不穿上衣的,但这景象实在没有什么让艾莉雅觉得可害羞的地方,因为他们的上半身已经完全被井下的烟灰覆盖住,黑色的城镇,当然也养育出黑色的人。 热雾被升降机冲散开,逐渐露出一个三角形的尖顶。 艾莉雅眼睛一亮。 对!有圣堂!所有的城镇上,都至少有一间辉教圣堂。 她真傻,前面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艾莉雅下定了决心,准备去圣堂寻求帮助。见她要走,原本一脸颓丧的小狗也立刻跟着站起来。 艾莉雅赶紧蹲下来和它说:“我去找吃的,在这里等我哦。” 小狗居然像是真的听懂了,嘴里呜了一声,重新在地上趴下,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艾莉雅忍不住又摸了摸它的头。 —————— 朴素却庄严的小圣堂立在一片黑漆漆的排屋中,看起来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在门的上方,刻着《辉耀录》中的一段经谕: 祂是多雨之国的君王 血中流着忘川的绿汤 在这段话下面挂着一面深绿色的小旗帜,说明这座圣堂属于近年才出现的逊恩宗。对比白鹿修道院所属的苦修宗,逊恩宗对辉教教义的诠释更加宽容和灵活,对信徒平日里言行举止的要求也较低,因此在工人和城市下层阶级中颇为流行。 这里的祷光侍是一位年纪很大的修女,在看到艾莉雅额头上的擦伤和颇为肮脏凌乱的修女服时,她显然有些惊讶。 艾莉雅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您……您好!打扰了!愿光照你途,影不缠心。” “影退于信,我随光而行。这位圣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是这样的,我是来自白鹿修道院的德莱叶修女……”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有些惊讶地打断了她:“白鹿修道院?一年前,纳尔去你们那里担任主祭之前,我还见过他,他还好吗?” 纳尔? 原来主祭大人的名字是这个。 得知对方认识主祭大人,艾莉雅觉得稍微没有那么紧张了,于是简单说明了一下自己的情况,虽然表达得不太顺畅,但还是把事情的重点都讲出来了。 对方非常友善地给了艾莉雅一些面包、牛奶和肉干,并且说,如果艾莉雅拿不回行李的话,她愿意借她一些钱。 艾莉雅感动得不行,接连向那位修女鞠躬道谢,然后抱着吃的一路小跑回旅馆外头。小狗的确仍在等她,她分了一半肉干给它,自己则把硬邦邦的面包放进牛奶里泡软,然后再吃下去。 就在她正吃得嘴巴鼓鼓的时候,小狗突然警觉地跳起来,嘴里发出充满敌意的低吼声,背上灰溜溜的毛也跟着竖起来了。 艾莉雅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了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有什么东西猛然击中她身前的地面,激起一片飞尘和烟雾。艾莉雅倒吸一口冷气,因为吸入了那刺鼻的烟尘而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手中剩余的牛奶就这样洒了一地。 栗色的、黑色的、暗红色的肌肉与毛发在一起有规律地振动,六匹马踩着飞舞的尘屑和煤灰奔来,然后在缰绳的牵引下停了下来,原地打着转,鼻孔中冒着热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小狗呜咽了一声,掉头跑掉,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其中一匹马上的金发男子发出了一个表示扫兴的声音,他手里的枪筒还在冒着白烟,不过在这座以煤炭为生的小镇上,这点硫磺味几不可闻。 “猎人!是猎人!” 周身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和高喊,好奇的人们在纷纷涌过来,在旁边逐渐形成了一个圈。 艾莉雅也赶紧跟着站起来。 马上的六名年轻男子翻身下地,他们身穿深棕色的猎装,手里都拿着一把做工十分精致的长状火枪,根据《联合火药与武具管制条例》,这是只有学会猎人才能持有的武器。 “刚才有谁看见怪物具体的样子了?”金发男子问。 其实,在方才的一片混乱中,应该是有不少人看到了的,但不知为何,此刻却没有人回答,原本喧闹的现场一时变得格外安静,连旅馆老板本人都低着头,沉默不语,好像恨不得直接消失在背景的人群中。 艾莉雅想到了那位车夫,他是她离开修道院后遇到的第一个陌生人。 白天还活得好好的人,晚上就已经躺在血泊中了,侧着头在看她,等着死。跛了脚的信天翁。 “我看到了。” 她的音量其实比苍蝇还小,但没人出声的情况下,也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了。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她,那一瞬间,艾莉雅已经有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男子吹了个口哨,“真稀奇,居然有位修女小姐。说起来,辉教的问候语是什么来着的?” “愿光照你途,影不缠心。”后面另一名猎人回答。 “啊,对,”高大英俊的男子踩着靴子走到她面前,微微弯腰看着她,用几乎有些夸张的语气说,“愿光照你途,影不缠心,修女小姐。” “影……影退于信,我随光而行。”对上他明亮且充满侵略感的深紫色眼睛,艾莉雅不自在地微微后退了一步。 猎人们看着彼此,纷纷发出低笑声,艾莉雅有些不懂他们在笑什么——这不是正常的辉教问候语吗? 那男子显然也觉得很好笑,胸口跟着震颤起来,他把火枪的带子往肩上一挂,转身朝旅馆的方向走去,对艾莉雅甩下一句话:“跟我们进去。” 要回到那个血腥恐怖的现场?她只是想帮忙,不想被怪物吃掉! 艾莉雅一下就感到退缩,“我……我……我……” 男子停下脚步,回头瞥了她一眼,双手懒懒地插进马裤的口袋里,“我我我个什么,你在学猫头鹰吗?” 就像刚才还在问候她的是另一个人一样。 猎人们又开始笑,除了其中一人。 艾莉雅涨红了脸。在修道院时,她虽然常常受到批评,但从来没听过这样明显带着讥讽的话。 男子嗤笑一声,评价道:“脸皮和身材一样薄,反应和长相一样呆。” 这下,艾莉雅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如此刻薄。 她讨厌这个人!她讨厌这个人! 可她又想起来,自己是辉教徒,是不能有讨厌这种情绪的,《辉耀录》说:“怨怒如火,必焚己心。” 艾莉雅低头跟上去,把呼之欲出的眼泪压了回去。 在路过其中一名嘴里叼着细烟的猎人时,艾莉雅忍不住快速看了他一眼,因为,他是刚才这群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嘲笑她的。 这个男子同样有一头偏暗的金发,但眼睛是非常特别的异瞳,左边是完全的紫色,右边却是紫色中掺着丝丝缕缕的金棕色,像一块正在裂变的宝石。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艾莉雅慌张地移开视线,眼神越过他身上精致优雅的猎装,落在一个年纪不超过十岁的小男孩身上。那男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猎人手里的火枪,嘴里却还不忘啃着面包,小小的手在表皮上压出一个漆黑的煤印。洗不掉的,镇上没有热水。 湿王冠 旅馆被匆忙封上时,里面的一切都维持着原样,唯一明显的不同,是空气中多出的那股血腥味。 除了大门上挂着的风铃随着他们开门关门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旅馆内没有任何其它声音,怪物似乎已经离开了。 但考虑到旅馆当时是立刻被彻底封上的,艾莉雅实在想不到它能去到哪里。 金发男子先派两名猎人到二楼的客房转了一圈,确认楼上也没有怪物后,才开始探索一楼的情况。 艾莉雅带着猎人们走到厨房外,头都快要低过脖子了,根本不敢去看地上那一片血淋淋的惨状。 “啊!”后面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猎人们立刻举起枪,齐齐拉开保险栓,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 艾莉雅靠在墙上发抖。 一名猎人从餐厅里走出来,手里用叉子叉着那块之前让艾莉雅垂涎欲滴的炸肉排,语气颇为兴奋:“有吃的,我快饿死了!” 猎人们发出抱怨的嘘声,纷纷放下手中的枪。 金发男子显然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但是嘴上依旧不饶人:“饿死你是好事,至少你不会吓死其他人。” 说完,自己却也跟着别的猎人们走进餐厅里,好像对他们来说,那桌食物要比地上的尸体更值得他们的注意力。 艾莉雅迟疑了一会,用两只手捂住脸,然后隔着指缝偷窥了一眼厨房地上的景象,而这一窥已经足以让她又赶紧闭上眼,但那过于富有冲击力的场景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无法消弭。 尸体上残留的皮肤已经呈现出紫黑色的斑驳——说是残留,是因为他从头到脚真的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甚至器官来了——除了一段被遗留在旁边地上的肠子之外,他的脂肪和内脏全部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暴露出下面的骨头来,脸也被咬烂,彻底变了形。而他身下的地板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 艾莉雅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捂着脸啜泣了一会。 等到心情平复了一点后,她用袖口擦了把眼泪,放下手,慢慢移动到厨房里。 她站在尸体旁,双手交握,低声念道:“愿你在圣光下安眠,直到再度醒来。” 说完,她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又在圆圈的上方轻轻虚点了一下。 “在辉教里,有死者仪式和没有死者仪式,会有什么区别?” 艾莉雅有些诧异地回头,发现提问的人是那位十分俊美的异瞳男子,他靠在厨房的门口,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嘴里的细烟已经不见了。 “有了死者仪式,死去的人才能顺利升向辉之永恒,才能有来世。”艾莉雅说。 “这算是祝福还是诅咒?” “……”这个问题十分出人意料,艾莉雅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曲起手叩了叩墙面,微微提了提音量:“修兰,该做正事了。” 金发男子拿着一瓶葡萄酒从餐厅走出来,“急什么,有一整晚的时间要打发。” 修兰是古代辉教圣人的名字,既然这样为他取名,他的父母必定是十分虔诚的辉教徒,虽然就他本人的行为举止来说,完全看不出来一点这种迹象。 “修女小姐,形容一下当时的情况吧。”修兰说着,也走进了厨房,开始四处翻箱倒柜,似乎对地上的尸体完全不感兴趣。 艾莉雅逼自己在脑海中回忆着当时的景象,像流水账一样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形容出来。 “车夫先生倒在很大的一滩血里,但是还没死。我看到许多体型很大的老鼠,尾巴缠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形,趴在车夫先生的肚子上一起吃他……然后,车夫先生看着我,张开了嘴,嘴里面跳出来一只比较小的老鼠,浑身都是血,盯着我看……” 想到那个场景,艾莉雅就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恶心,觉得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开始在胃里翻滚。 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异瞳男子淡淡说道:“应该是侦查鼠,从群居生物发展而来的怪物大多都有专门负责侦查的小兵。” 修兰找到了开瓶器,熟练的把螺旋头扎进酒瓶上的软木塞里。过了一会,随着“砰”的一声,木塞被拔掉了。 “乡下的劣质货,”他闻了闻瓶口,神情中露出一丝不屑,“就这样?” 艾莉雅愣了一下,轻声问:“最后的问题……是在问我吗?” “不,在问你身后的鬼。” 艾莉雅吓了一跳,赶紧看向自己身后——当然,没有鬼,只有那名仍然靠在门边的异瞳男子,这一次,他的眼中倒是有了一些笑意。 修兰叹了口气,“你真是笨得无可救药。” 艾莉雅却心有余悸,因为刚才,她是真的汗毛竖起,想到了自己的鬼朋友。 “你说,你当时看到他躺在很大一片血泊里,对吗?”修兰问。 艾莉雅点了点头,然后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地上的血液已经凝固了,但是只有很薄的一层。 修兰没有继续问她什么。他站到她身旁,伸出手,手腕轻轻一转,暗红色的液体从瓶中流出,滴在木质的地板上,有不少还溅在了车夫的尸体上。 艾莉雅惊呼出声,修兰翻了个白眼,另一只手直接从她脑袋后绕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请别鬼叫,谢谢。” “唔唔……”这下,艾莉雅确实发不出声音了,但他的手上有开枪后残余的硫磺味,她闻起来难受得很,所以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直到倒完手中的酒,修兰才放开艾莉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她的鼻息弄得有些温热的掌心,非常嫌弃地甩了甩手,“你该找医生检查一下是不是得了气管痉挛症。” 艾莉雅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却不完全是因为他一而再、再而叁的刻薄讽刺。 他高高在上,顶着圣人的名字,却不把人命当回事,甚至对尸体也毫无尊重,这让她心里很难受。 难道修道院外的很多人,其实是像他这样的吗? 但当然没人在意她的情绪和反应。 修兰把空酒瓶放下,走到一处地方,用靴子的头点了点地面。艾莉雅这才发现,刚才被他倒在地上的葡萄酒,都在往这一处流,与血迹重迭在一起,并且……似乎在一点点往下渗透。 在这种小镇的旅馆上,厨房内铺设有地板已经是不同寻常的,而既然葡萄酒在往下面渗,这说明,地板下有别的空间,但是这里又没有通往酒窖或者地下室的入口。 “艾利亚,你看这里。” “嗯?” “嗯。” 叁人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要回答?”修兰挑起眉,问艾莉雅。 “你刚才叫我的名字……艾莉雅……”艾莉雅有些迷茫地说。 修兰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艾利亚,恭喜你,你和修女小姐撞名了——可惜,你离真正的圣洁还差得远呢。” 艾莉雅十分尴尬地看了一眼异瞳男子,原来他叫艾利亚。艾莉雅和艾利亚,拼写和发音其实都略有不同,但是乍听起来,的确十分相似。 艾利亚没有理他,只是从漆黑的煤壁炉旁捞起一个铁铲,扔给修兰,“掀开试试看吧。” 修兰接住了铁铲,把铲头插进地板的缝隙里,尝试扳动,那板条开始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但仍然没有动弹的迹象。他这样反复扳动了几次,最后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才真正发力,一脚踩在长柄上。 铁铲应声弯起,而木板也跟着撕裂开来。 有了第一个缺口,剩下的部分就很好办了。他继续用已经弯曲的铁铲,顺着板缝撬动剩余的木板。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随着他的动作逐渐翘起,直至最后,齐齐断裂开来,竟然露出一个足以让两个人并排下去的漆黑豁口,里面跟着升腾起一大片灰色的飞尘,裹挟着一股阴森寒冷的气息。 叁人都立刻后退几步,但离得最近的修兰还是咳嗽了好几下。 “真是要命……”他捂着嘴道,“一股《空气清洁法案》出台前的味道。” 待飞尘基本全部落下后,他才又探头看了一眼豁口,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凌厉。 然后,这股凌厉消失了。他勾起嘴角,紫色的眼睛灼灼地盯着艾莉雅,“修女小姐,麻烦你过来看看,下面这具老鼠的尸体,是你看到的那只从他嘴里冒出来的侦查鼠吗?” 艾莉雅捂着嘴走上去,探出脑袋,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空间,散发着严重的霉味和腐味。 “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一个坚硬的、圆形的物体顶在她的腰部,是火枪的口,冰凉而沉重。 艾莉雅的身体僵住了。 “噢,那就下去看一看吧,修女小姐。”他弯下腰,凑在她耳边说。 他拿着枪的手,用力往前一推。 艾莉雅睁大了眼睛,眼见那黑色的豁口离她越来越近,直到完全将她吞噬,她在自己的尖叫声中坠入暗色的地下王国。 下面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是光线的缺失掩盖了真正的景象——一个湿润的、闪着黏液的东西,缓缓抬起头,十几双红色的眼睛正贪婪地看向她,是老鼠。它们身后的尾巴扭曲地缠绕在一起,上头裹满了黑色的毛发和不明的脓液。 一顶巨大的、圆形的、潮湿的鼠王冠。 艾莉雅听见自己的尖叫声回荡在幽深的空间中,然后,她的眼前彻底一黑,冰冷而湿滑的肉壁紧贴着她的皮肤,将她整个人纳入其中。 艾莉雅无法呼吸,脑中残存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她被吃掉了。 被老鼠吃掉了! 地下国 枯萎了的迷迭香在摇曳,她爬行在尘土之上,对环绕周身的哀愁和美感一无所知。自诞生于世以来,她日夜与家畜们一同生活,鸡、鸭、猪。她在它们留下的粪便上偷窃它们的食物,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人类的驱赶,穿行在沼泽、水沟和污泥的世界中。 人开始变少,尸体到处都是,昨天是天敌,今天是食物。 有一天,她找到了可以长久栖息的地方,一个黑暗之地。总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水珠在滴落,沉积的污水上飘着绿藻,她活在永恒的雨天里。 她不担心果腹的问题,因为戴着鸟嘴面具的医生会把更多的人带来,关在这里。这些人的身上布满了白色的疔子,总是缩在角落里痛苦地咳嗽和发抖,诉说着未完成的心愿。她无动于衷地听,耐心地在黑暗中等着。 人死去后,她爬到他们行将腐败的身上,将肉、蛆虫与他们遗留的愿望一同吞入腹中。死人越来越多,她继续不知节制地吃,鲜红的液体从嘴边流下来,直到自己的身体和意识都几乎无法承受这样的饕餮盛宴,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超越本能之外的东西在呼之欲出。更多的同伴来了,聚集在她身边,她是多雨之国的君王,血中流着忘川的绿汤。 …… 背后有某种外力狠狠扯了她一把,艾莉雅像个被从羊水囊里强行拽出来的婴儿一样,自那片恶臭和黏腻中再度被带回明亮的世界。她摔在旅馆厨房的地板上,肩膀几乎都要被这一系列动作震得脱臼。 罪魁祸首的手里牵着一条连在他马裤腰带上的猎钩绳索。 这是贵族和富人打猎时专门用来勾住和拖拽猎物的工具,刚才修兰用火枪顶着艾莉雅的腰时,顺势将猎钩挂在了她的衣服上。 看着在地上干呕、浑身黏腻的艾莉雅,修兰毫不在意地吹了个口哨,“真抱歉,差点就让修女小姐被吃掉了。” 但说这话的同时,他已单手举起火枪,对着因为尝试捕食而暴露出尾结的怪物,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迄今为止,人们对于怪物的了解仍然十分有限,这些生物的出现往往毫无征兆,形态和能力也都各异。能够确定的是,它们一定都有某种现实中的“原型”,并且会继承原型的诸多特性。 因此,捕杀怪物时,猎人只能够根据自己的观察和对原型的了解来设计战术。 这也是修兰选择先攻击尾结部分的原因:对啮齿类动物来说,尾巴受伤会影响其行动能力和向同类传递信号的能力。 再不济,也可以打散老鼠们的联结,然后再分开杀死它们。 果然,随着那震耳欲聋的枪声,怪物的尾结被打中,发出惨叫,彼此脱离彼此,拖着受伤的尾巴四散逃走。 “艾利亚,跟我一起下去。”修兰说着,迅速重新为火枪上膛,准备亲自跳下去追击怪物。 但突然之间,某些令人不安的窸窣之声自墙内传出,乍听起来,似乎只像是隔壁有人低声絮语。 但整座旅馆的建筑本身开始震动,并且震动很快变得越来越剧烈,连带着老旧的木梁也随之摇晃,有灰尘与碎屑不断落下。 修兰脸色一变,“该死!” 他起身想要躲开,却意识到自己腰上的猎钩仍然挂在艾莉雅的衣服上。 轰然一声,是四周的木墙再也无法承受住压力,就这样爆裂开来,上百只老鼠嘶叫着从裂缝中奔出,如黑色的浪潮涌来,湿漉漉的毛发上沾着不知来自哪个纪元的污秽泥泞。 厨房的地板骤然塌陷,世界的重力像被抽离,他们在飞溅的木屑和灰土中一起坠落下去。 —————— 一个冰凉的物体在拍打艾莉雅的脸,让她感到有些难受。她无意识地嘤咛了几声,翻了个身,避开了那东西。 修兰眯起眼,枪管沿着艾莉雅的背滑到她的腰部,再次用力推了推她。 艾莉雅这才微微睁开眼,剧痛立刻从四肢的每一处传来。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呻吟着坐起来,等待眼睛适应了昏暗,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散发着恶臭的、狭长幽暗的空洞之中,看起来几乎有些像是一个隧道,不知通往何处。 在她身旁是一座废墟,堵住了原本地道与旅馆厨房连接的洞,艾莉雅隐约在废墟中认出了木梁、瓦砾和一些厨房用具的残骸,其间还夹杂着不少老鼠的尸体。 艾莉雅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还好,头巾还在,但原本就不干净的修女服已经被刮得相当残破,露出黑色布料下的白色内衬来,她立刻把腿缩起来,这个动作让她右边的膝盖升起一股火辣辣的疼痛。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修兰。他暗金色的头发很凌乱,上头沾着不少木屑和灰土,猎装外套已经不知到何处去了,上身只穿着浅褐色的衬衫和马甲,衬衫的袖口被他卷起,手上有擦伤的痕迹。 连续两次坠落的恐惧和被吞噬的瞬间所产生的诡异幻觉,让艾莉雅仍然处在迷茫的状态中。她喃喃问道:“发生什么了?” “怪物被我打中之后,四散逃离,惊动了寄居在旅馆墙内的老鼠,导致旅馆坍塌。旅馆的建筑老旧,木墙的下方就是这个地下空间的承重结构,我猜,老鼠们很早就咬空了一半的墙体,怪物也是借助那里通行于地上和地下的。然后,是我从废墟里把你拖出来的,不用谢。” 一些更早的回忆逐渐清晰起来,艾莉雅忍不住感到愤慨,颤抖着声音说:“你……最开始把我推下来!” 修兰毫无歉意地说:“没错,你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了。” 辉教教义说“勿存嫌憎”。 艾莉雅咬着嘴唇,在心中默念了一句祷告。 不理他就好了…… 但修兰已经背着火枪,转身离开。 艾莉雅迟疑了一会,问:“你要去哪里?”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地道中,也足以让修兰听得很清楚了。 他回头,看见她还灰头土脸地坐在那里,头巾已经歪掉了,露出几缕凌乱的黑发来,细瘦的肩膀则胆怯地耸起,配合那身残破肮脏、丑陋笨拙的黑色修女服,整个人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笑。 “找出去的路。你的眼睛还能看见东西,说明这里不是彻底被封死的洞,所以有光线能进来。” 他甩下这句解释,就继续往前走了,黑色马靴踩在飘着绿藻的污水上,激起一阵阵回音。 见他不看她了,艾莉雅才敢掀起修女服的下摆,查看了一下右边膝盖的情况,发现那里果然在流血,把白色的内衬裤都染红了。 她咬咬牙,忍着疼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在她头顶上,一双小小的、猩红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们,而后无声地消失在地道顶部的缝隙之中。 鼠王 修兰说的没错,这里的确有能让外界光源进来的地方。 只是走了几步,艾莉雅便清楚地看见,在地道上方其实有一些非常细小的裂缝,遥远的暖黄色光束透过那些裂缝射进来,又在阴暗的地下冷去。 而正是借着这点光,艾莉雅看见了旁边石墙上凹凸不平的刻字: 祂是多雨之国的君王 血中流着忘川的绿汤 她揉了揉眼睛,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那个……”艾莉雅轻声开口。 修兰还在继续往前走。 “猎人先生!”她鼓起勇气,提高了一点声音。 修兰停下来转身看她,“我不聋,第一次就听见了。” “几百年前,这里应该是一个瘟疫洞。”艾莉雅指了指那两行刻字,说。 “你确定?” 艾莉雅少有地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别的不敢说,但与辉教历史相关的一切,她是烂熟于心的。 她认真地解释道:“在古代的一座城市,人们崇拜异教偶像,于是神明降下一年叁百天的雨和瘟疫作为惩罚。所以,在大瘟疫时期,医生会将病人带到洞里关着,并在墙上刻下这句经谕,警醒他们下一世要敬畏神明,否则,就会再次遭受惩罚。” 她不知道的是,已有医学家提出假设——大约六百年前,远征军队被某种生活在草原地带的未知生物啮咬,病菌在暗红色的血液中一路潜行繁殖,使原本寂静的细胞开始分裂、肿胀;幸存的士兵们将死亡带回自己的国家,再经由鼠群传播。灭顶之灾。 当然,目前为止,以上只是假设;当然,教会谴责这样渎神的解释。 修兰面无表情地说:“好的,那感谢你提供了一个无趣且荒谬的睡前故事。很可惜,知道这一点,对我们毫无帮助。” 意识到自己果然没有组织好表达的语序,艾莉雅有点着急,“不是的,请听我说完。血中流着忘川的绿汤——因为这句话,瘟疫洞都会建在河流附近,通风口连着河……” 修兰没想到她确实能讲出一点有用的信息来,因此这次倒是没有用冷嘲热讽来回应,但依旧无情地为她指出了一个事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周身的环境会远要更潮湿,但这里的石壁干燥粗糙,只有地上有一些水洼,估计只是雨后渗下来的积水而已——而且,你闻一闻空气里的味道。” 艾莉雅努力吸了几下鼻子,修兰看了,嘴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鼻尖上还有灰,看着跟只小脏狗一样。 “别闻了,跟我继续向前走就知道了。” 艾莉雅跟着他往前走,留意到周身石壁的材质似乎开始变得不同,看起来要更新一些。然后,只是大约两分钟后,她就完全理解了修兰的意思, 即使这里数百年前有河流,也大约早被蒸汽水泵抽干了。无论是空气中弥漫着的残余的硫磺味,还是横倒在地上的老旧矿车和安全灯,都说明这里是一条矿道,或许最初在挖掘时,矿工们意外挖通了古老的瘟疫洞,导致两个地道连接在了一起。 修兰和艾莉雅站到黑漆漆的矿道中央,查看着四周的情况。在他们头顶,一扇锈迹斑斑的排水阀门横在矿道梁之上——煤层大多靠近河道,因此为了开采,必须要先把水抽干。在旁边,还有一个布满灰尘的闸门,上头画着一个骷髅头,看起来是用于排放瓦斯的。 不幸的是,竖井的入口处已经被石块封住,且看起来不像能用人力打开。在矿场,一处煤层被挖光后,该处的矿井就会被关闭和封死,光是在雷恩镇,这种使用完后被废弃的矿井就已经有好几个。 修兰看了眼垂头丧气的艾莉雅,突然问:“你的脚怎么了?” “没什么!”她的神情立刻变得慌张。 “修女小姐,你在后面蹒跚得像只刚学走路的鸭子,想注意不到都难。” 意识到自己瞒不过去,艾莉雅缩了缩脖子,“我的膝盖受了一点伤,在流血,但其实还好……” “为什么前面不讲?”修兰难得感到有些好奇。 艾莉雅移开视线,沉默许久后,才低声说:“我怕你把我扔在那里,让我自己等死。” 像那只跛了脚的信天翁,或是被人们遗弃在旅馆里、独自被怪物享用的车夫。适者生存,她这种没有任何突出能力的生物,在关键时刻拖后腿,是一定会被旁人毫不犹豫地抛弃的。 修兰一直没有说话,艾莉雅立刻就后悔和他讲了刚才那句心里话——大约又要被嘲笑了。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的眼神十分冰凉,正死死盯着她身后某处,手则在以极慢的速度,轻轻抚上火枪的背带。 他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别——动。” 艾莉雅的身体僵在那里,在绝对的安静之中,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背后怪物逐渐靠近的声音,那是数十只细爪轻轻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修兰猛地拉开保险栓的瞬间,那声音也骤然加速,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响,裹挟着地道中的阴风朝他们奔来。艾莉雅忍着膝盖上传来的剧痛,向修兰身后跑去,背靠在矿梁上喘着气。看着那明明受了伤、尾巴却又再度缠绕在一起的可怕怪物,她忍住大声尖叫的冲动,反复在心中默念着祷告。 影退于信,我随光而行。 而对修兰来说,他有自己更信任的神明。 他眼神锐利,将火枪举到肩上,对准怪物的尾结,扣下扳机。 但是,轻轻的“啪”的一声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熟悉的震耳欲聋的枪响和随之而来的白烟。 哑火! 火枪或许在刚才的坠落中受损了,或是被尘土堵住了枪膛。意识到更为危险的近身搏杀不可避免,修兰的嘴里吐出一句低低的咒骂,眼见怪物已经正面扑了过来,他不得不转而用枪筒狠狠朝鼠身砸去。 怪物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几只老鼠的脑袋上随之飞溅出了血珠。这一下力气的确凶狠,但仍然不足以逼退它,只是几秒之后,它又重振旗鼓,爪子示威般刮着地面,再度朝他的方向冲来。 修兰见状,一边后退,一边抛出腰间的猎钩。钩子准确地卡在了其中一只老鼠身上,它立刻发出嘶嘶惨叫,声回荡在幽深的矿道内。 这拖慢了怪物的整体速度,修兰又迅速解开腰间的黄铜钩柄,扔到艾莉雅的面前。 “艾莉雅!把这个绑在矿车上!” 听他突然直接喊自己的名字,艾莉雅一下甚至未能反应过来。 “发什么呆?!别告诉我你连死结都……” 他一边吼道,一边从马靴中抽出一把弯形猎刀,却并没有攻击怪物本身,而是反手狠狠斩向刚才一直在跟踪他们的小侦查鼠。 “不——会——打!” 侦查鼠来不及发出嘶喊,身体就被冰冷的刀刃一分为二,一时间,血肉四溅。它之前吃得很饱。 艾莉雅颤抖着扑到地上去捡钩柄,粗糙的煤渣和沙砾压着她膝盖受伤的地方,痛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她将钩柄连着的绳索紧紧绑在矿车的扶手上,然后对修兰大声喊道:“我绑好了!” 听见她的话,修兰不再恋战,立刻牵着绳索朝矿车的方向跑去,试图引诱怪物过来,然后借助矿车的力量撞击其身体。 但就在这时,比火枪哑火更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为了挣脱铁钩的束缚,其中一只老鼠竟然咬住了那只被勾住的老鼠,尖锐的牙齿狠狠刺入黑色毛皮之下,就这样活生生地将自己同伴的身体咬断。 骨骼的碎裂声在矿道里回荡,残余的鼠身被那只老鼠吐出,在空中抛出血色的弧线。然后,剩余几双红色的眼神锁定在艾莉雅身上。 她已没有心思去看修兰现在的情况,这个景象足以让她魂飞魄散。 头上突然传来咔哒的声音,一股冷风灌进来,艾莉雅惊恐地抬头,发现头顶那扇老旧的排水阀门竟然被什么人打开了。 嘶的一声,一只手划开了一根白磷火柴,照亮一对宝石般的异瞳,以及半边黑暗的矿道。 艾利亚正单膝跪在阀门口,神情冷静地看着她,在灼灼火光的映照之中,他开口,对她说了一个词。 “趴下。” 艾莉雅蜷曲着倒下,抱着头不停地发抖,嘴中默念着自己记得的所有祷告语。她听见一些轻微的震动声,然后闻见一股有些刺鼻和沉重的味道,她意识到,或许是井内排放瓦斯的旧闸门被人打开了,残留在其中的气体流了出来。 一切发生得很快,但又似乎发生得很慢。她看见燃烧着的火柴被丢了下来,像一只死去的蝴蝶般旋转坠落。火焰接触到半空中的无色气体的一瞬间,在她面前化作一片蓝色的鬼火。 放出的瓦斯气体并不多,但对于正扑过来的怪物来说,一切已经太晚。蓝色的火焰卷上它的皮毛,它尖叫着后退,胡乱摆动着自己硕大的身躯,几张嘴齐齐发出凄厉的哭号,震得艾莉雅的耳膜都嗡鸣作响。 …… 然后,惊人的幻觉再次出现了。 枯萎的迷迭香。 黑暗的地下,永恒的雨天。 血、肉、蛆虫,一起进入她的嘴里,如此美味。 她仿佛和身为艾莉雅的自己剥离开来,变成了另一种生物,或许是很久以前的事,例如……六百年以前。那时,她的名字叫鼠王,是多雨之国的君王,血中流着忘川的绿汤。 三年级生 她又进入了发情期,食欲开始减退,整天不断发出“吱”、“吱”的声音,尾巴疯狂拍打着地面,爪子焦躁地挠着地上的污泥。 同伴们似乎也陷入了同样的躁动,他们一起挤在漆黑的洞内,分泌物流到身下的白骨之上,湿漉漉的毛发紧贴着,尾巴交缠着。 她被卷入这场狂乱又肮脏的群体蠕动中,直到终于有雄性跳上她的背部,用尖牙咬住她的颈侧,插入的动作粗暴而急促。她四肢绷紧,遵循本能地压下腰部,配合地摇摆起来,期待着被射精的瞬间。 很快,第二次就开始了。快速而频繁的交合,是她的种群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发展出来的最利于繁衍生息的方式。 她的身体变得愈发臃肿,尾巴和更多同伴的尾巴缠绕起来,成为一只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庞然大物。直到有一天,她结束了进食,在一场惯常的交配中,身上雄性的性器刺穿了无形的混沌,在那一瞬间,她产生了生命中的第一个念头。 她渴望自己不是一个动物。 自此往后,存在开始变得痛苦。 …… 一阵剧痛从左边的掌心传来,像是以前在神学课上被惩罚时的感觉,艾莉雅立刻自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景中惊醒,整个人下意识地往旁边一个散发着温暖的烟草味的怀抱里缩去,“对不起,格尼卡修女!” 抱着她的人用手掐住她的下颚,让她不得不将脖子抬高起来。耳鸣消失了,她听见对方问她:“你再看一看我是谁?” 感到自己的皮肤和骨骼被掐得又麻又热,艾莉雅终于从恍惚中睁开眼,在深邃的天空下,她看见一颗紫色的星辰裂变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 “艾利亚……猎人先生。”她轻声回答,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试图习惯这个动作一般。 在确认她的瞳孔不是涣散的之后,艾利亚才松开手,“清醒了。” 艾莉雅的视线转到身旁一张张被煤气灯照得十分怪诞的黑色面孔,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在一群矿工面前,被艾利亚完全抱在怀里。 “抱歉!麻烦您……”她语无伦次地说。 艾利亚任由她挣脱开来,心里觉得有点好笑。 她这样,显得像是他故意占她便宜一样,而事实是,他把她从排水通道里抱出来的时候,她一直在他怀里乱动和呻吟,不但脸在他的肩窝里乱拱,大腿也不停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要不是知道她是真的神智不清了,他会认为她是故意那样的。 艾莉雅坐在地上,又开口想要说什么,却连着咳嗽了好几下。 有好心的矿工递来了一碗水,艾莉雅对着喝了一大口。干裂的嘴唇和沙哑的喉咙受到滋润,她也相对没有那么难受了,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你们……咳咳……那个……另一位猎人先生,也是和我一起被困在地下的……” “他没事,现在已经回到旅馆那里处理剩余的老鼠了。”艾利亚淡淡回复道。 听见“旅馆”这个词,艾莉雅一下就变得面如死灰——她最挂念的行李! “不好意思,我得去那里找我的东西!”她说着,费劲地爬起来,还不忘整理一下自己已然肮脏不堪的头巾。 略微辨认了一下方向后,她就摇摇摆摆地朝旅馆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她又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认真道谢,于是掉头回来,朝艾利亚和矿工们鞠了一个深深的躬,“感谢你们的帮助,愿神明保佑你们。” 看着她再度离开的仓皇身影,艾利亚也从地上站了起来,习惯性地从自己花呢马甲的口袋中摸出一根烟来,这是他自己拿烟纸卷的。一般来说,比较体面的吸食烟草的方式是烟斗和雪茄,这种卷烟只在下层民众中比较受欢迎,但却是他个人所偏爱的方式。 艾利亚突然想起来,身上的最后一根火柴已经被他用掉了。 他从矿工们那里借来煤气灯,嘴里叼着细烟,歪着头就着火舌深深吸了口气,再如叹息般呼出,奶白色的烟雾随之升起。 他的视线没有从艾莉雅一瘸一拐的背影上离开,心里想的是她刚才靠在他身上磨蹭的触感,和脏兮兮的手紧紧抓着他衣服的感觉。 一只失去意识的动物才会有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因为害怕被同伴遗忘在冰冷而黑暗的洞穴中。 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可怜啊。 —————— 还没有走到旅馆那里,艾莉雅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枪响声。 她有些胆战心惊地靠近,发现是修兰和其他猎人在“处理”旅馆倒塌时跑出来的老鼠。这些正常大小的老鼠现在被人们用捕鼠笼抓住了,在铁网中疯狂蹦跳,不停地吱吱叫唤,显然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有所预知。 修兰身上的衣服比艾莉雅上次见到他时还要凌乱,暗金色的碎发则贴在满是汗水和尘土的额头上。他的心情似乎非常差,神情冷漠地举着同伴的火枪,以几乎泄愤的方式,手指连续而稳健地按下扳机,却不是为了击中笼中的老鼠,而是故意打在它们身边的地面上,惊吓它们。 老鼠们的状态变得更狂躁了,尖叫声也变得愈发刺耳。 等用光了所有子弹后,修兰粗暴地将枪往地上一扔,拿起一瓶不知哪来的威士忌,将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尽数倒在老鼠们的身上,然后划开一根火柴,像丢垃圾一般,将其轻巧地扔进捕鼠笼中,火焰猛然窜起。 月亮挂在后面的天空上,像羽毛般弯着,那普世的亮光也被这团火衬得黯淡。 旁边有不少人好奇地在围观,但也有人觉得场面太过残忍,摇头走开。 听着老鼠们凄厉尖叫的声音,艾莉雅又想起了刚才怪物被烧死时脑中出现的景象,她低头揉了揉自己发疼的额头,试图不再去想那些诡异的画面,转身去旅馆寻找自己的行李。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跟这群人牵扯上关系了。 曾经的旅馆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老板和家人一言不发地坐在断梁上,表情沮丧而颓废。 现场很混乱,很多人都在废墟里翻找东西,没人在意她,艾莉雅也不好意思开口寻求帮助。她绕着废墟走了一圈,没有找到自己的行李箱,倒是看见不少血红色的碎渣,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可能是什么。 膝盖又开始作痛,她觉得又累又想哭,然后又觉得这样的自己,意志实在太过羸弱。 就在这时,不远处隐约传来火车的鸣笛声。现在已经快要接近午夜,按理说是不会有火车通行的。 显然,今晚的意外事件还没有结束。 艾莉雅跟着其他人一起站到废墟的最高处,看着那火车绕过山谷间弧形的铁轨,一路喷洒出巨量的水蒸汽,最后停在了雷恩镇的车站。 车门被打开,六名身穿墨绿色长外套的人跳了下来,有男有女,但每个人都背着长枪和棕色背包,肩上斜跨着装满了物品的工具背带,有几人还拎着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长木箱。他们踩着皮靴快步走来,气势非凡。 他们似乎认识修兰一行人,并且关系非常不好,双方对视上的时候,表情都变得不太好,彼此连一句话都没说。 其中一名面容英气的黑发女子走到废墟前,艾莉雅看见她的外套胸口处绣着两行字: 无不可知 无不所能 黑发女子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张小册,翻开后,向众人出示。 “各位,我们是来自自然科学学会的猎人研究员,接到报告说这里有怪物出现,请问第一事发地是这间旅馆吗?” 老板迷茫地抬头,“猎人?可是,猎人已经来了……” “猎人?”黑发女子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修兰,叹了口气,“如果你说的是艾利亚·夏加尔和修兰·夏加尔的话——他们是自然科学学院叁年级的学生!” 学会专列 旅馆的废墟被绳子拦起来,地上摊开着一个个长木箱,大小各异的玻璃广口瓶和试管被整齐地摆放在里面。 几名猎人研究员们正蹲在地上,用镊子、铲子等工具小心翼翼地采集着现场的生物和环境样本,并在每个样本的容器外都贴上用钢笔手写的标签。 艾莉雅从没见过这些工具,一时围观得入神。 原来,猎人的工作并不只是捕猎怪物而已,学术研究似乎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脚边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蹭她的腿,她低头一看,惊喜地喊出声来:“安塞洛!” 名为安塞洛的小狗仰头看着她,脖子上仍然挂着那块纸牌。它的嘴里在不断发出一些低哼,来回反复踱着小步,一副很着急的模样。 “你之前跑到哪里去了?”艾莉雅捂着受伤的膝盖蹲下身去,摸了把小狗的头,然后又点了点它湿漉漉的鼻子,“你是个幸运的小家伙,刚才,我差点以为自己要给自己做死者仪式了……” 小狗突然拔腿朝废墟奔去。 “……安塞洛!” 听到动静,站在不远处的黑发女猎人扫了艾莉雅一眼。她的眼睛是比艾莉雅的更浅的绿色,五官美丽昂然,身上有某种军队式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需要服从她的命令。 而被她看着的艾莉雅也的确一下就紧张了起来。 “那是你的狗吗,修女小姐?”她慢慢走过来,问。 “不……不是的!只是我偶遇的一只流浪的小狗,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突然跑过去,很抱歉!” 黑发女子对她微微一笑,“既然不是你的狗,为什么要替它道歉呢?”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艾莉雅不禁一愣。修道院的生活已经让她习惯了为所有发生的事情道歉,因为“生而有罪”正是辉教教义的核心之一。 “瑟琳队长!”有一名正在采集样本的猎人站起来对黑发女子喊道,指了指正死死咬着一个皮革提手、试图将某样东西从废墟里拖出来的小狗。 艾莉雅认出了那个提手,惊呼道:“是我的行李箱!” “按理说,隔离事发地后,我们暂时是无法允许他人进去寻找自己的物品的。你很着急要拿回行李吗?”瑟琳问她。 “嗯,其实……我是即将去自然科学学院的圣堂任职的祷光侍,我所有的重要物品都在行李箱内。” 瑟琳点了点头,高声对猎人说:“那是修女小姐的行李箱,帮忙拿过来吧。” 艾莉雅没想到看起来不好接近的瑟琳实际上竟如此通情达理。 拿回行李箱时,她感激得几乎不知该说什么好,一直在重复着道谢的词句。 “不用谢,但是无论如何,你应该是没办法在秋季开学之前抵达学院了。” “没关系,我会自己想办法的,总之,太感谢您了!我会为您祈祷的!”艾莉雅说完,又认真地鞠了一个躬。 瑟琳忍不住笑了笑,一方面是因为她不信教,另一方面是因为无论学会的成员还是学院的学生,大多都十分心高气傲,所以,她很少碰到艾莉雅这么谦卑有礼的女孩。她想,也许教会这个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的组织,也不是没有真正的好人的。 “那我就先不同你正式告别了,毕竟,我们之后有很大几率会再次见面。” —————— 拿回行李后,艾莉雅找了个空台阶坐下,打开行李箱检查了一番自己的东西。幸运的是,虽然行李箱的表面被撞得坑坑洼洼的,但里面的东西奇迹般地完好无损,甚至包括她最担心的那瓶发色复原剂。 还好出发之前,格尼卡修女帮她为复原剂多裹了几层包装纸。 艾莉雅松了一大口气,感激地摸了摸小狗的头,心中想起了《辉耀录》里的一句经谕:在阴影里找光,在苦难里识恩。 她闭上双目,两手交握在胸前,开始认真地为今天帮助过自己的所有生命祈祷。 “你要去学院?” 艾莉雅讶异地睁开眼,看见一双黑色的马靴停在自己面前。她的视线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移,便看见艾利亚正站在自己面前,两只手插在马裤的口袋里。他的站姿很随意,但高大的身形仍旧挡住了背后的月色。 “是的。”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艾莉雅还是诚实地回答了。 艾利亚对着一个方向偏了偏头,示意她跟他走,“跟我一起来吧,坐学会专列的话,明天就能到。” 艾莉雅愣了一下,意识到他指的学会专列是一种火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车票……应该很贵吧?” 一直搭免费车的艾利亚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此顿了顿,才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无价有市。” 艾莉雅没有太听懂这句话,于是就当作是车票确实很贵的肯定了。她有些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后,才磨磨蹭蹭地开口:“可是,教会不会批准这样高额的旅行费用的,我……” “不需要你给钱。”他语气淡然地打断了她。 “啊?”艾莉雅脸上的惊讶很快转变为某种窘迫和过意不去,“那……或许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地方?” 艾利亚盯着她澄澈真挚的眼睛,难得地又觉得有些想笑。 她真的什么都不懂。 “之后再说吧,”他垂下那对漂亮的异瞳,看了一眼她仍然脏兮兮的手,它们之前曾紧紧抓着他的衬衫衣领,“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 生活是奇妙的,白天还觉得遥不可及的东西,晚上就有机会亲自乘坐了。 艾莉雅跟着艾利亚走在月台上,惊奇地观察着眼前的这只蒸汽巨兽。整个学会专列都被涂成了墨绿色,和猎人研究员们身上的长外套是同一个颜色,车头和车身上都有徽章一样的圆形图案——在一本摊开的百科全书上,放着一个被植物叶脉缠绕着的显微镜。 图案下头骄傲地写着两行字: 自然科学学会 无不可知无不所能 让艾莉雅感到惊叹的是,火车上竟然还有专为动物提供的车厢。她看着列车的工作人员为艾利亚和修兰等人的马匹戴上专门的皮革护具,大约是为了防止它们在火车颠簸的时候受伤。然后,六匹马就被驱赶着上了一间满是草料的车厢。 准备登上火车前,艾莉雅弯下腰来,和一路紧跟着她的小狗道别:“我要走了,安塞洛。谢谢你今天的帮助,希望你能尽快找到一个愿意收留你的主人。” 小狗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爪子乖巧地并在胸前,身体一动不动。 艾莉雅咬了咬唇,目光下移到那个挂在小狗脖子上的纸板: 你好,我的名字是安塞洛 我没有主人 如果你决定留下我,就请永远都不要抛弃我 “带着一起走吧。”艾利亚踏着阶梯走上车厢,这样说。 艾莉雅惊讶地看向他,“可以吗?” 艾利亚靠在车厢口,平静地直视她,“学生不能养宠物,但你不是学生,我找不到你不能养的理由,除非你们的教会不允许。” 教会没有规定说不允许,但她真的没听说过养动物的修女。 可转念一想,学院的圣堂里只会有她一人任职,所以,这应该不会妨碍到其他人吧。 艾莉雅下定了决心,于是对小狗说:“跟我一起走吧,安塞洛。我答应你:留下你了,就永远都不会抛弃你。” 方才还一动不动的小狗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两叁步间就跳上了车厢。 “……” 简直比人还聪明。 —————— 艾莉雅被安排在一个有独立盥洗室的房间里。其实按照如今火车的标准来说,这个房间远称不上豪华,但对艾莉雅来说,这已经是她住过的最好的地方了——木质墙壁看起来典雅古朴,单人床上铺着防尘套,带着一股栀子花的香味,闻起来便让人感到心情舒畅。 门一关上后,她就抑制不住有些激动的心情,点亮了床头的煤气灯,开始到处翻看。让她感到惊喜的是,在书桌的抽屉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搪瓷盒,里头有绷带、金缕梅酊剂、石炭酸等简单的医药物品。 她立刻替自己清理并包扎好受伤的膝盖,然后去盥洗室里脱下了脏破得不行的衣服和头巾,拿肥皂仔细清洗了几遍自己的身体和头发。她在盥洗室中第一次见到可以扭一下就可以把水放出来的龙头,觉得大开眼界。 换上睡衣后,神清气爽的她又把一脸不情愿的小狗抱进来,放在带着黄铜龙头的脸盆中清洗,一边洗还一边对它念叨:“你不会其实是一只小白狗吧。” 大约五分钟后,黑乌乌的水上飘满了泡沫,艾莉雅将焕然一新的小狗抱起来看了看。 并没有,还是一只黑灰色的小狗。 就在这时,艾莉雅听见了鸣笛声和月台工作人员的叫喊声,是火车准备启动了。过了一会,车身开动,艾莉雅站在微微晃动的房间里,几乎觉得自己能感受到轮子与铁轨互相摩擦的热度。 她用毛巾将小狗裹起来,抱着它走到窗前,看着被煤气灯照得昏黄的雷恩镇逐渐向后滑去。火车的速度在加快,晃动也在加剧,一座座冒着或黑或白的气体的烟囱不见了,被周边高耸的山脉所取代。随着外头变得一片漆黑,艾莉雅只能看见玻璃窗上映照出的自己了——那与明亮的碧绿色的眼睛不相衬的寡淡五官,还有搭在两肩上的黑色湿发。 “要开始新生活了。” 艾莉雅用毛巾替小狗擦着湿漉漉的耳朵,既像是在对它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小狗嘴里呜呜地叫唤了一声,然后疯狂抖了抖头,就这样甩了她一脸水。 迷幻(含吸食药物、枪支插入、言语羞辱) 白色的蕾丝窗帘遮住了火车外阴郁的夜色和他自己的倒影,修兰·夏加尔站在装潢气派的套房里,将手中的牛皮行李袋往地上一扔,嘴里轻轻吐出一口气。 今天的事情,瑟琳是一定会报告给理事长的。理事长无法开除他们,最多下一些不痛不痒的处分,对此他根本不在乎,他有更值得烦恼的事情。 他的叁年级生涯就要进入下半部分了,如果未来想要进入学会成为研究员,就要在今年结束之前报名第四年的特修学,并参加特修考核。 他和艾利亚不一样,如果他说自己想成为猎人的话,父亲和母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一想到这件事,修兰就感到一股从心底而来的躁闷。 他将身上沾满污渍的马甲和衬衫全部扒掉,随意地扔在地上,然后去盥洗室拿石炭酸皂简单清洗了一下自己的手和脸,面不改色地看着冰凉的水流过皮肤上那些新鲜的划痕。 有列车员给他送来红茶和点心,然后又帮他将地上的衣物全部收走,银制茶具在托盘上随着火车的晃动发出清脆细微的碰撞声。修兰把泡好的茶全部倒掉,然后从行李袋中找出一个小小的玻璃药瓶,想了一下,实在懒得脱下马裤和马靴,干脆直接裸着精壮的上身,在起居室的天鹅绒沙发上坐下。 他往空掉的茶壶中重新加入沸水,再将小药瓶中的液体倒进去一半,拿茶匙搅拌了一会后,凑过去对着出口处的蒸汽深深吸了一口。 薰衣草浸膏掩饰着乙醚辛辣刺喉的感觉,冲散了雷恩镇所留下的那股悲哀而呛人的气味。修兰的嘴里发出一点愉悦的呻吟,像是突然放弃了什么一样,身体往后一倒,头仰靠在沙发背上,胸口微微起伏着,瞳孔已经开始微微放大。 这瓶东西来自修兰认识的一个十分有才华的药剂师。那家伙以为客人定制高价的致幻酊剂和药草谋生,几乎将这种非法行为发展成了一门艺术。他说过真正优秀的致幻剂,一定是按照客人的个性量身配制的,而为修兰调配的这瓶里头,就添加了将近十种成分。 其实,这种借用水蒸汽吸食的方式,效果并没有蒸熏来得好。修兰有更专业的吸食仪器,但那东西现在不在身边,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和艾利亚把这戏称为“上化学课”。 谁说不是呢? 他又对着茶壶口吸了一口气,迷朦之间,他觉得摆在甜品盘上的黑糖水果蛋糕变成了圣堂里黑色的祭台,而眼前的蒸汽变成了在祭台旁的香炉里升起的氤氲白烟。 等下——圣堂?祭台?他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东西?只有在家里的时候,他才会被逼着去家族圣堂参加祭典活动,他对这些东西一向烦得不行。 噢,对,因为他今天遇到了那个行动笨拙、说话结结巴巴、长相也不出众的小修女。 火车晃得更加剧烈了,他闻到……罂粟的焦糖香气……大麻的松木香味……颠茄的苦涩……曼德拉草的腥气…… 丁香紫,薄暮蓝,孔雀绿,珍珠白。无数色彩在眼前飘过,然后变成毫无规则可言的场景。 麻醉剂装在玻璃针筒里,针尖粗暴地刺入人的皮肤下,金属活塞慢慢移动着,透明的液体涌入血管中,然后被拔出来。 学院上半年的一场特别讲座上,有来自塔林公国的学者提出新理论,认为冷血动物的迁移和交配是依靠太阳热量决定的。 一首被教会禁止的诗歌,因为诗人提及了不该提及的词—— 我对黑暗与变幻不定的事物 贪得无厌地追求 你的目光就是引得我心 恰然自得的地狱的反映 地狱?地狱? 在地下的时候…… …… 他用枪管拍了拍艾莉雅的脸,她嘤咛了几声,抬头看向他,脸上一块灰一块黑的,眼神却清澈碧绿得像一汪宁静的湖泊。 让人想要朝湖面上丢下石块,打破那份宁静。 他喉咙紧绷着,让那冰凉沉重的枪口划过她的颈项,在微微隆起的胸前绕了一大圈后,才原路返回,一下粗暴地堵进她微张的嘴里。 “用舌头舔。”他对她说,声音干涩。 她开始就着圆形的枪管来回努力地舔舐,很认真很笨拙,嘴里发出滋滋吮吸的声音,气息越来越不稳,透明的口水沿着嘴角流下来,滴到到原本就已经脏兮兮的黑色修女服上。 “小脏狗,”他跪到她面前,眼神幽深地注视着她,“你们教会不是说,保持清洁,才能承受神明的庇护吗?” 她试图点头,嘴里发出愚蠢的“唔唔”的声音。 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去将她嘴角的口水舔掉,苦涩的,就像是颠茄该有的味道。隔着她的脸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粗大的枪口在她嘴里进出的感觉。 “真脏啊,”他舔完,如此刻薄地评价道,“干脆以后都这样好了,被关在地下,不能清洗身体,不能去圣堂祈祷,被神明彻底遗忘掉,做一只给我舔枪的脏兮兮的小贱狗。” 她抗拒地摇头,眼睛都红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好像还是无法接受被神明遗忘的这个假设,可真是虔诚。 修兰将枪从她嘴里拔出,看着她在黑色的枪身上留下的晶莹的口液。 不能浪费掉枪口上的那些天然的润滑液。 毕竟是修女小姐辛辛苦苦舔湿的。 “把腿弯起来,分开。”他拍了拍她的腿,命令道,而她脸色发红,喘着气照做了。 他将她那身丑陋呆板的修女服掀上去,露出里头款式保守、白麻质地的内衬裤来。他粗暴地从裆部将那一层布料撕开一个裂口,露出里头湿润的阴部,然后迫不及待地上手,用修长的手指分开她的阴唇,仔细观察着那里因为兴奋而一张一合的穴口。 “小穴里怎么流了那么多淫水?”他刻意说着粗俗的话语,食指轻轻抚摸着阴核,上下逗弄,“看来下次直接用枪插进去就行了,嗯?是不是想被东西插了?” 最私密的地方被一个成年男子这样赤裸裸地凝视和挑逗,艾莉雅的屁股开始不断乱扭,嘴里发出嘤嘤呀呀的声音,“啊……想呀……想……” “怎么嘴那么笨,”他语气轻蔑,手上加快了揉弄阴核的速度,“要说自己的骚逼想被枪插。” “呜……啊啊……艾莉雅的……嗯……想要……想要被……插进来……啊哈……” 还是很笨,没学会,讲话也结结巴巴的,但这次先算了吧。 他的手撑开她的大腿内侧,强迫她进一步为他敞开下面,然后他拿着火枪,抵着她湿润的穴口,将圆柱形的物体慢慢推进去。 感受到那冰凉而危险的东西进入自己温热的身体里,艾莉雅惊叫起来,声音回荡在幽深的地道里:“啊啊……被插进来了……被危险的枪插进来了……” 好吵,等下该拿别的东西堵住她的嘴。 他这样想着,手上还在慢慢将枪口往里面送,打定主意起码要进去一根手指那么多,而随着枪管进一步深入,她淫叫得也越来越大声,听得他下面涨得难受,几乎要把马裤的裤裆撑爆开来。 等到他觉得差不多了,他抓住她的两只手,逼她自己握住枪身。 “自己握住枪管,按你喜欢的节奏来抽插。记住,手别乱碰别的地方,不然发生意外,我可帮不了你。” 艾莉雅闭上眼,开始主动握着枪管来回抽送,弄得自己额头上全是汗,嘴里还不断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唔……嗯……被冷冰冰的枪管操了……塞得好满……啊哈……” 他看着她陶醉淫荡的表情。 明明是个修女,怎么随便拿个东西操进去,就可以叫得这么浪。 他单手解开自己裤子上的腰带和扣子,双腿分开,跨跪在艾莉雅的胸前,放出自己肿胀已久的性器,“小脏狗,睁开眼睛。” “不要叫……不要叫我小脏狗……艾莉雅是神的仆人,是干净的……”她小声地说,虽然语气很胆怯,但到底是在抗议。 这让修兰嗤笑出声。他用布满新伤痕的大手扶着肉棒,一下一下地拍打她的脸蛋,“是吗?那我还偏要叫了,小脏狗,小贱狗,小母狗,小荡妇,小骚货。不但要这么叫,之后还要在你们圣堂的祭台上拿鸡巴狠狠干骚浪的修女小姐,怎么样?这算是……渎——神——吗?” 他的肉棒狠狠拍上了她紧闭的双目,让她不得不睁开眼,直视他的巨大。一看到那粗壮的棒身,她就开始剧烈地喘息,几乎是期待地看着他,寡淡的脸上竟然也因此染上一些妩媚的感觉,嘴唇微红,像是罂粟的颜色……罂粟……焦糖的香气……她嘴里是不是也会有这种甜滋滋的味道? 但他可不会吻她。 他开始用龟头亵渎她的五官和她被黑色的修女头巾衬托得格外白皙的皮肤。只要看着紫红色的肉棒在她脸上划过,同时想像着她在如何被动承受着他雄性的腥味,他就感到兴奋得不行。 他像前面拨开她下面的阴唇一样,用两根手指分开她的双嘴,然后顺势挤了进去。触觉敏感的指尖被她温热又紧致的口腔含住的一瞬间,他嘴里发出舒爽的叹息。 “不愧是低贱的小脏狗,即使浑身上下都弄脏了,也不会忘记要怎么舔东西的,对吗?”他又用肉棒顶了顶艾莉雅的脸,这样羞辱道,“想吃这个吗?” 艾莉雅把他的手指舔得滋滋作响,顺从地点点头。 “身为修女,怎么能被别的活物插进身体里呢?你的身体,不该是给神明预留的吗?” 说完,他又觉得刚才的言语还不够恶劣,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于是又挑了挑眉,补充道:“这样淫荡,死后可是要下地狱的啊。” “地狱”这个词显然刺激到了艾莉雅,她的眼睛睁大开来,然后,慢慢泛起水光来,像湖面上的涟漪。 你的目光就是引得我心,恰然自得的地狱的反映…… 修兰笑起来,暗金色的头发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垂下来几缕,让他看起来带着一股额外的邪气,“哭得好啊,哭起来才漂亮点,头抬起来,让我射在你的脸上。” 他左手撑在她背后的墙上,右手伸到下身处,借着她在他手指上留下的口水开始撸动自己的肉棒,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嘴里偶尔难耐地发出一些低吟。 光是对着她的脸自慰就这么爽了。 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结实的大腿因为撸动的动作而微微颤动着,几乎要凶猛地抵上她的脸,“唔……要射了……下面自己拿枪插得爽吗?嗯?我会全部射到你的衣服和修女服上……小骚货……” 空气中充满腥味,像燃烧的曼德拉草,像…… …… 修兰低下头,怔怔地看着射得满手都是的乳白色液体。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裤子解开、开始自慰的。 “该死的……”想起来刚才幻觉的具体内容后,他低声咒骂道,想去拿托盘上的白色餐巾清理自己,却在慌乱间把茶壶打翻了,里面的热水就这样全部都流到了羊毛地毯上,还有一些溅到了他身上。 他把餐巾抖开来,几乎是恶狠狠地擦拭着流在下体和手上的精液。 开什么玩笑,他居然饥不择食地对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修女产生性幻想……难道是什么猎奇心态作祟吗! 修兰有点气到郁结。原本只是想放松一下的,结果发泄过后,却弄得自己心情更糟了。 之后一定要找奥斯谟重新弄一款致幻剂。 这样想着,他伸手弄开头顶的窗帘,抓住镀金的把手,将玻璃窗从木框中狠狠拉下来,冰冷的夜风立刻灌进房间里,让他感觉稍微好一些了。 他们似乎正在经过又一座山谷。 最新的地质学研究认为,世界曾一度处于完全的冰封状态之中,出于某些尚且无法确定的原因,冰川融化,但留下了这些被冰川雕塑成型的山谷。这种说法,如同所有近十年来所有具有突破意义的发现一样,遭到了来自教会的强烈谴责。 即使隔着火车发出的噪音,修兰也依旧能听见山鸟们苍凉的叫声,而他所乘坐的这辆专列,就像传说时代的火龙般重临今时今日。 脑中突然又不合时宜闪过艾莉雅的脸,他立刻皱起眉头来。 嗯,他很确信,像她那种只会捧着《辉耀录》念念有词的傻瓜,一定无法像他一样,深刻懂得这一切的浪漫与美感。 (《鼠王》章结束) 学院 “一切古生物学的主要法则都明白地宣告了,物种是由普通的生殖产生出来的:老类型被新而改进了的生物类型所代替,新而改进了的类型则是变异和最适者生存的产物。” —————— 艾莉雅是在雨点声和蒸汽引擎的噪声中醒来的。 安塞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钻进了被窝里,此刻正乖巧地缩在她身旁睡觉,嘴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有时还会不自觉地哼唧一下。或许是因为有它陪伴,对于一个昨晚经历了那么多恐怖事件的人来说,艾莉雅睡得意外不错。 她默念了几句祷告,把在雷恩镇见到的那些血腥而黑暗的场景赶出脑海,然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抹开玻璃窗上的雾气。 窗外的景色好像已经从山变为平原,但隔着灰白色的雾气和雨水,她实在看不清远处的景象,也不知道现在离学院还有多远。 房内的钟表正好指向七点,艾莉雅快速洗漱了一下,换上了原本只是作为换洗备用的那套修女服,前往餐车。 她原本害怕车上会有很多不认识的人,但整个车厢意外空荡荡的,餐车里也只有几名戴着硬呢帽的列车员在边喝咖啡边聊天。见到有人这么早来,他们显然也很意外。 很快,一盘香味和热气四溢的早餐就被摆在艾莉雅面前,还搭配着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的银制餐具。 一名叫卡莎的列车员好奇地问起艾莉雅去学院是要做什么。卡莎似乎不比她大多少,但性格十分开朗,因此带得艾莉雅也稍微放开了一些,两人一来二去地聊了起来。修道院不允许修女修士在吃饭时说话,因此这对艾莉雅来说居然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请问车上没有其他人来用早餐吗?” “整辆专列上只有你们七个乘客,另外几位是不可能起这么早的啦。” 艾莉雅微微睁大了眼睛,“只有七个?这样也可以发车吗?” “正常来说,当然是不可以的,专列是只供学会成员公务出行使用的,即使是学院的学生,如果没有获得特别许可,也是不能乘坐的。但是和你同行的人里,有两位夏加尔。”卡莎说着,指了指艾莉雅面前的餐盘。 艾莉雅这才发现,餐盘似乎是特别定制的,在弧形的边缘处有一行秀丽的小字: 夏加尔大西部铁路公司 想起来昨天似乎听见瑟琳队长说出艾利亚和修兰的姓氏,她恍然大悟,“所以,火车是他们家族的?” “不只火车本身,整条西部铁路的使用和经营权都属于他们家族。这辆专列就是他们捐给学会的,是目前世界上时速最快的列车之一,不过现在没有紧急任务,又是雨天,所以我们开的是慢速。” 艾莉雅不太懂这些,因此只是腼腆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卡莎又热情地为她介绍起了学院本身,据她说,在冬歇期和夏歇期时,会有不少游客专程来参观学院。 “学院最出名的就是它的博物馆了,里面有很多古生物的化石和怪物的标本,有些差不多有一层楼那么高,在别的地方根本就看不到,你一定要找时间去参观!当然了,大图书馆的壁画和穹顶也很壮观,还有四元素温室……” 艾莉雅一边吃一边点头,感觉自己完全记不住她说的全部内容。 卡莎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开始变得有些故弄玄虚的,“不过,有些地方还是别去凑热闹比较好,比如解剖剧场——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阴森诡异的感觉,艾莉雅缩了缩脖子,摇摇头。 “解剖剧场就是为学生示范解剖手术的地方,整个地方看起来就像个半圆形的小剧场,只不过中间的舞台上嘛……是一个解剖台。前几年的时候,学院为了方便围观的学生们观察到手术细节,在解剖台上方挂了一个巨型的放大镜,各种跳动的内脏和器官什么的,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艾莉雅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刀叉,突然感到食欲锐减,不由自主地将餐具都放下来了。 “然后,有一天,大家照常去上解剖课,发现有一个学生居然躺在解剖台上,半死不活的,浑身都是血,从脖子到肚子这里的身体被割开了一个大裂缝,手里还拿着两把解剖刀——因为,他对着头顶的巨型放大镜,亲手把自己开膛破肚!” 艾莉雅汗毛竖起,不禁又想到了昨天看到的被鼠王吃得干干净净的车夫,腹腔里升起一股不受控制的恶心感。 另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列车员突然自车厢的帘幕后冒出一个头,“卡莎,别和修女小姐说这些没有根据的传闻!” 他又安抚艾莉雅说:“修女小姐,别害怕,学院是很安全的地方,就算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隔壁就是学会,猎人们也是随叫随到。总之,你不用理卡莎。” 艾莉雅松了口气,摆了摆手说:“没有关系的,我很喜欢和卡莎小姐聊天。” 卡莎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修女小姐,你人真好,和那些研究员和学生都不一样。” 艾莉雅竟然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在修道院生活的时候,她几乎没有被任何人夸奖过,即使只是这么简单和随意的一句话。 离开餐车时,她向厨房要了一些碎肉肠,想带给安塞洛当早餐吃。 等她终于回到房间后,安塞洛立刻焦躁地扑了过来,在她脚边乱蹭,虽然认识不过一天,艾莉雅已经感觉到了它的黏人。 她俯下身去摸了摸它的头,把装着肉肠的盘子放在它面前,安塞洛凑过去闻了一下,然后居然嫌弃地呜了一声,转身又跳回了床上。 …… 明明是只流浪狗出身,怎么还会挑食呢? —————— 早餐后不久,雨就停了,雾气却变得更大,专列就在这片阴沉迷朦的天色之中抵达了其终点站——自然科学学会及其下属学院。 艾莉雅说什么也不想再碰到修兰,因此刻意躲在房间里,等看到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消失之后,才放心地拎着行李箱、带着安塞洛下车。 自然科学学会和学院的历史相加起来也才不过一百五十年左右,但它们占据的建筑本身却十分古老。这里曾是萨兰公国的贵族领地,因此远远看去,整个地方的确更像是一片建在平原之上的暗色的宫殿群或大庄园,只不过偶尔有黑色的尖顶自雾中冒出头来。建筑的四周都被茂密的树海围绕,带来一种隔绝于世的感觉。 艾莉雅站在写着“自然科学学会”几个大字的铁门面前,刚准备敲一敲岗亭的窗户,那窗户就先行被拉开了,一个鬓发花白、嘴里叼着烟斗的老爷爷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艾莉雅。 她看见他的制服胸口处夹着名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卢奇·西尔万(看守) 自然科学学院 “您好,愿光照你途,影不缠心。”她挤出一个并不好看的微笑。 卢奇嘴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没有回应她的问候语,只是说:“你好,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他说的通用语带着浓重的西部口音。 艾莉雅将教会的委托信函递过去,“是这样的:我叫艾莉雅·德莱叶,来自白鹿修道院,是教会新任命的祷光侍。” 卢奇一脸困惑地打开信函,开始慢悠悠地读起来。 灰色的雨点“啪嗒”一声打在她的肩头,艾莉雅抬头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竟然又要下雨了。 看卢奇还在读那封并不算很长的信,艾莉雅又小声说:“或许……您认识我的姐姐尤恩朵·德莱叶?她之前就在学院的圣堂里担任祷光侍。” 卢奇挑起一边的长眉,额头上的沟壑跟着这个动作变深起来,“圣堂?学院有圣堂?” “……”艾莉雅又看了眼大门上的标识,确认自己没有来错地方。 卢奇突然一拍脑袋,“噢!你就是那个新来的灵媒!你怎么提前到了?” “我不是灵媒,我是……” 卢奇根本没理她这句话,直接拿起一串钥匙和一把黑伞,从岗亭里走出来为她开门,“进来吧,我带你和这团毛球过去。” “毛球?”艾莉雅看了眼脚边的安塞洛,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好,谢谢!” 安塞洛不满地呜了一声。 —————— “你的一日叁餐都在学生食堂,早餐七点到八点半,午餐十一点半到一点,晚餐六点到八点,但千万别弄丢作为用餐证明的骨牌,一旦弄丢了,学院可不会管你多么可怜,罚款照算——也别想用巧克力代替罚款!” “好的!” “晚上十点开始就是宵禁,在那之后,没有教职人员的陪同,不要找任何理由出来乱晃,什么去图书馆准备考核、去实验室还器材、去洗衣房取明天要穿的校服、去花园喂猫、去钟楼看月亮……你能想到的理由,我们全部都听过!” “好的!” “最重要的一点:离开学院必须申请专门的许可,千万、一定、绝对——不可以自己伪造!现在的学生,伪造许可的技术已经能做到以假乱真,被发现后,惨的只会是老卢奇我!” “好的!那个……是有很多人这么做吗?” 卢奇突然停下来,面无表情地转身看着她。 艾莉雅没来得及止住脚步,差点抱着安塞洛撞上了他,“怎……怎么了?” “到了。”卢奇叼着烟斗,鼻子里喷出点白雾来,淡淡宣布道。 艾莉雅一转头,就看见茫茫白雾之中,一个狮身、蛇尾、鹰翼的石像正从圣堂的外墙上探头看向她,身上的砂岩纹理被雨水冲刷出湿滑的冷光。它大张着凶恶的嘴,布满苔藓的舌头中有雨滴不断滑落,像是随时都要将她吞入腹中。 狗与狼·死亡前三日 下了叁天叁夜的雨终于停了,满地都是从榉树上掉下来的叶子和果实,被昨晚参加学院夜巡的师生们一脚接一脚地踩碎了。 正方形的内庭中,唯一的声音来自从树梢和兽形雨漏中滴下的水。她趴在铁锈色的积水之中一动不动,身体浮肿得厉害,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上,被黑色修女服所包裹住的四肢无力地瘫在两旁。 清晨五点,天空微白,几位厨房的职员们穿过方庭,脚步声打破了宁静。他们看见那团黑色,最初以为是只动物,直到更加靠近后,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位修女。 人们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她翻过来,看见那张年轻而忧伤的面孔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斑驳,口鼻中都流出清澈的水渍,她死了。有人开始哭起来。 —————— 叁天前。 送走卢奇后,艾莉雅终于能够好好查看一下圣堂内外的情况了。学院里的这座圣堂不但地理位置偏僻,规模也非常小,甚至比她在雷恩镇见到的那座都要小,大约是供以前居住在这里的贵族家庭私人使用的。 圣堂的建筑风格属于所谓的旧历装饰主义,因此在外墙上会有一排排的兽形雨漏。 在新历改革中,为了与偶像崇拜行为划清界限,教会明文禁止宗教建筑中再出现任何生物的形象,因此圣堂风格愈趋简洁朴素。 看完楼下的主殿后,艾莉雅又踩着布满灰尘的楼梯爬上了漆黑一片的二楼。二楼是祷光侍居住的地方,唯一的房间里空荡荡的,虽然必要的家具都有,但竟然比楼下还要肮脏,艾莉雅只是随便碰了碰窗帘,就抖下来一地的灰和两只蜘蛛。 如果说这地方已经空置了好几年,她都可以相信。 但无论如何陈旧破败,这里以后都归她负责了,而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先把整个地方打扫干净! 艾莉雅在圣堂后面的杂物间里找到了清洁用具,拎着铁桶去附近的洗衣房接了水,然后便卷起袖子开工,一边打扫,一边被处处飞扬的灰尘弄得直咳嗽。 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有安塞洛趴在一旁看着她,她好像没有以前那样容易走神了。 她正准备将从洗衣房取来的被褥铺到床上时,一个清亮的男声突然从楼下传来。 “请问有人在吗?” 艾莉雅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对方重新问了一遍后,才赶紧穿上鞋子,从二楼的栏杆上探出一颗头来往下看,“你好,有的。” 俊秀的灰发少年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他穿着剪裁得体的墨绿色校服,衣角上还有雨水在滴落,看见她后,他温和一笑,原地转了个方向,十分配合地把自己端正地摆在她的视线里。 “你好,我叫莱佐·诺恩,是学院一年级的学生,也是学生自治会的成员。愿光照你途,影不缠心。” 艾莉雅现在看清楚了,他的眼睛是湛蓝色的,比真正的大海还要蓝和好看,看人的目光和说话的声音一样清澈而专注。 她莫名觉得心口一堵,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栏杆。 “影退于信,我随光而行。你好,我叫艾莉雅·德莱叶。”她回答说,居然觉得两颊有些发烫。 她在紧张什么呢?果然还是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吧…… “欢迎来到自然科学学院,德莱叶修女。理事长知道你已经抵达学院了,但她今天正在学会那边处理一些事情,要等到后天才有时间见你,所以委托我来先带你熟悉学院的生活和建筑布局。你远道而来,现在一定很饿了吧?要不要先和我去食堂吃午餐?” 艾莉雅确实很饿了。 她看了眼旁边的安塞洛,“好的,不过,我想请问一下,我能向学院的厨房要一些给狗吃的东西吗?” “狗?”莱佐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困惑。 艾莉雅抱起安塞洛往楼下走,站在离莱佐有几尺距离的地方,完全不敢抬头看他,小声说:“嗯,我在来的路上遇到这只流浪狗,它现在应该也很饿了。” 一阵沉默。 莱佐轻咳了一声,“德莱叶修女。” “嗯?” “虽然我不敢说自己的生物学得很好,但从体貌特征来判断,你的这只……宠物,好像不是狗,是一只狼崽。” “……” “……” 安塞洛看着一脸震惊的艾莉雅,在她怀里委屈地呜了一声。 —————— 瓢泼大雨之中,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挤在同一把大伞下,快步穿梭在学院的暗色墙桓和石雕拱门之间,在石板地上踩起一朵朵水花。 隔着如同鼓点般的雨声,莱佐举着伞,大声为艾莉雅介绍着与学院相关的各种事情。路上,他们偶尔会碰到一两个学生,几乎都很热情地和莱佐打招呼,看来,他是个很受大家欢迎的家伙。 “大部分人要明天才到学院,再加上现在在下雨,因此你暂时看不到什么人。对了,叁天后就是秋季学期的开学典礼,届时你也会受邀参加,在典礼结束后,我们还会进行学院夜巡。” “学院夜巡?” “是学院的一个传统,最早是四年级的天文特修生们想出来的,现在已经成为每学期开始后必不可少的全院活动了。简单来说,就是所有师生都手提一个煤气灯,在夜晚的学院里按照北极星的方位进行巡游。” 两人拐进一个种满榉树的内庭,雨似乎稍微变小一些了。莱佐停下来,指向墙上最大的一座雨漏,雨水正从那大张的獠牙中倾泻而出,落在下面的排水石槽中。 “奇美拉……圣堂外面也有。”艾莉雅抬头,隔着雨幕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喃喃说道。 奇美拉,生活在传说时代的凶猛巨兽,有着狮身、蛇尾、鹰翼,以人为食,后来被神明变为世间的雨水和雷电。 “对,是奇美拉形状的雨漏。学院里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如果能站在内庭的中央,将一枚硬币扔到它的嘴里,并且硬币没有掉下来的话,就可以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所以每年我们都能从里面打扫出一大笔钱来。说到这个,你要不要也来试一试?就当体验一下了。”莱佐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令。 艾莉雅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我是辉教修女,我不能有愿望。” 莱佐的表情立刻带上了一丝尴尬,将铜令重新塞回口袋里,“抱歉,冒犯到你了。” 艾莉雅摇摇头,又看了一眼那尊雨漏,就跟着莱佐朝食堂走去。等两人到了屋檐下,莱佐收伞时,她才意识到他之前几乎一直将伞偏向她这边,所以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淋湿了一半。 她盯着他的背影。 是个很好的人。 进化树·死亡前两日 暴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并且没有任何要停的迹象,艾莉雅起床后,发现圣堂主殿的一角竟然在渗水,将壁画上圣人悲悯的脸都染成了深色。 正在她苦苦思考该怎么办的时候,莱佐再次出现了,这次还带着一个大木箱,里面有雨具、保暖用的毯子、装着茶叶和咖啡的锡盒等许多她没有但却非常需要的东西。 他甚至还专门给安塞洛准备了一大份新鲜的生肉,后者也吃得十分开心。 莱佐对艾莉雅说:“狼在差不多出生六个月后就会进入青年期,到时候体型会成长得很快,也会开始出现狩猎的行为。学院是有动物园的,但是里面的动物有一定几率会被用于解剖或者制作标本,所以,我会帮你联系一下是否有公共动物园可以收养它。” “好的,谢谢你。” 虽然有点舍不得,但如果安塞洛真的是一匹狼的话,她肯定没有办法继续把它留在身边了。 艾莉雅有些惆怅,摸了摸安塞洛的头。 莱佐答应了要带她去参观学院的博物馆,于是两人再次一起出发前往食堂。今天的雨势依旧很大,但学院里明显热闹了很多,不少华丽的四轮马车停在主楼前,从上面走下不少穿着校服的学生和帮他们提着行李的仆从。 想要进入自然科学学院这样的地方,需要在结束初等学校的教育后,继续在高级文法学校学习五年,并通过艰深的毕业考核,而这一切的成本自然是高昂的,因此学院的学生几乎都来自富有的家庭,或是十分幸运,遇到了慷慨的赞助人。 艾莉雅留意到女学生们都穿着墨绿色的及膝校裙,搭配灰色的长筒袜,格纹外套下的衬衫领口还系着小巧的丝带。 很漂亮。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修女服,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 一夜大雨之后,食堂所在的建筑内庭因为地面下凹而导致积水严重,如果不是穿着雨靴的话,几乎无法通行。艾莉雅和莱佐到的时候,有两名勤杂工正提着木桶在内庭清理积水,连带着将漂浮在上面的树叶和榉树果实也一并舀进桶里。 他们刚收起伞,就有一个套着雨衣、提着鞋袋的人急匆匆地冲过来,边跑还边喊着莱佐的名字。 莱佐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待跑到建筑下面,那人才将雨衣脱掉,露出其下的校服,嘴上语气夸张地抱怨道:“学院这么有钱,还不整修一下地面吗?这里的水多得都能淹死人了。” 莱佐叹了口气说:“如果后天的雨还是这么大,学院夜巡可能就不得不被取消了,真是可惜。” 对方正抖着棕发上的水珠,闻言惊呼道:“还有这样的好事?那赶紧下得再猛烈一些吧!” 艾莉雅在旁边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这个人外表俊秀贵气,但说话间透着一股讨人喜欢的机敏和诙谐,是那种可以让人不由自主地卸下防备的性格。 莱佐介绍道:“洛昂,这是学院圣堂新来的祷光侍,艾莉雅·德莱叶修女;德莱叶修女,这是……” 对方已经主动对她伸出右手,金色的眼睛在发梢上水珠的衬托下几乎在闪闪发亮,“洛昂·霍森,我的荣幸。” “你好,霍森同学。”艾莉雅有些无措地握了握他冰凉的手,然后又飞速收回——她不太习惯这样时髦的见面礼和问候。 叁人一起走进食堂,将雨衣和雨伞都挂在门口的铜钩上,然后又打开鞋袋,换上在室内穿的皮鞋。 在学院用餐和上课,都需要用一种被称为“骨牌”的、刻有独特编号的小印章进行签到,艾莉雅刚做完这件事,洛昂就突然凑到她身边,一脸神秘莫测地问:“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叫作骨牌吗?” 艾莉雅迷茫地摇头。 “因为这是……”他特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艾莉雅一眼,“用死刑犯的人骨打磨而成的!” 艾莉雅睁大眼睛,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骨牌,“不……不太可能吧?” 莱佐在长餐桌旁挑了个位置坐下,无奈地对艾莉雅说:“骨牌确实是由骨头打磨而成的,不过是鹿骨,因为鹿象征着纯洁和诚实。” 洛昂扶额,“你是我见过的最无趣的人。” 艾莉雅倒是松了口气。 洛昂和莱佐显然是很好的朋友,两人一直在聊着夏歇期、选课、学生俱乐部等艾莉雅一无所知的话题,于是大部分时间里,她只是一个人在旁边默默吃着早餐。今天来食堂的学生多了不少,很多都对穿着修女服的她投来好奇和异样的目光,让她感觉有些不自在。 “所以,这两天和假人相处得还顺利吗?” 艾莉雅回过神来,发现莱佐去帮他们取甜品了,而洛昂正单手托着下巴,在餐桌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她。 “假人?是说诺恩同学吗?” “对啊,你不觉得这家伙完美得有点像假人吗?呐,你看,”洛昂说着,开始一边掰着手指一边为艾莉雅列出他的论点,“家族显赫,学习优秀,长相出众,性格体贴友善,还是学院生活的积极分子,甚至参加了那个什么学生自治会,要知道,这对于一般的一年级生来说简直就是——社交自杀!” 他的语气幽默夸张,让艾莉雅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个名字本身听起来就很讨厌,试问:怎么会有学生想要自治啊!”洛昂说完,两只手在面前摊开来,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艾莉雅忍不住捂嘴笑了一会,“不过,听诺恩同学的介绍,自治会似乎负责着学院内的很多事情呢。” “确实,比如分配学生俱乐部的经费。作为蒸汽耕作动力研究与实验俱乐部的部长,这也是我最关注的。” “蒸汽耕作……什么?” “我们的总部就在火元素温室里,下次过来参观吧,就这么说好了!” 带着甜品回来的莱佐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说:“洛昂,你又在试图骗人帮你去踩播种机了。” 洛昂被吓了一跳,“唰”地一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咳咳,说到这个,我该去看看我之前种下的莳萝和甜菜怎么样了!艾莉雅,欢迎来到学院,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请都找莱佐!” 说完,他居然就这样飞速地离开了食堂。 莱佐将一盘甜品放在艾莉雅的面前,略带歉意地说:“我们从小就认识,他一直都是个……有独特的幽默感的人,如果刚才有冒犯到你的地方的话,我先替他道歉。” 艾莉雅微笑着摇头,“不用,我知道他是在调侃。” 有这样一个从小就认识而且可以肆意开玩笑的朋友,应该是很不错的感觉吧。她在心里这样想。 —————— 学院的博物馆是一栋气势非凡的叁层楼建筑,外墙是和其它建筑一样的灰褐色,一看便经历过不少风吹雨打,但室内却贴着华丽的红赭色和夜蓝色墙纸,配合一排排的木边玻璃展柜,看起来十分壮观。 在博物馆底层的入口处,挂着一张手绘的示意图,在上面,两只栩栩如生的鹈鹕正叼着粉色的缎带,而在被缎带所环绕的中央,漂亮的花体字标明了每层楼的展览内容: 二楼天文学 一楼动物学 底楼地质学;植物学 莱佐先是带艾莉雅简单逛了一下底楼的矿石展览和植物标本长廊,这已经让从未去过任何博物馆的艾莉雅感到大开眼界,但真正令她难忘的部分,在楼上。 无数动物的标本栖息在壁龛和展柜之中,有些是艾莉雅认识的,有些是她不认识的;有些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有些比人还要高。 这里甚至有并不真实存在的动物:无足极乐鸟。为了重现这个美丽又残酷的传说,制作标本的人砍断了一只鸟的双腿。 在动物标本大厅的尽头处,挂着一张几乎有一整层楼那么高的手绘图,上面画着一棵巨大的树,在无数延展的枝端上,绽放着一颗颗尚未绽开的蓓蕾,每个旁边都画着一种不同的生物。而在最高的那颗蓓蕾旁,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这是进化树,”莱佐为她解释道,“象征着物种的分化与进化的路径。当然,有许多内容仍存在争议,或许在几十年甚至几年后就会被推翻。” “进化。”艾莉雅用陈述的语气复述了一遍这个词。 “对,我们相信生物之间会进行生存竞争,生存能力更强的,自然具备更强的繁衍能力,其特征也会被保存下去,反之,就会被淘汰。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许多不同的物种却具有奇特的相似性,例如人与灵长类生物。” 艾莉雅一时无言。 按照辉教的说法,神明雌雄共体,同时是所有人的父亲和母亲。所以,人不可能是动物,因为神明不可能是动物。 这一切已经算得上是渎神,她不该继续听下去了。 但他还在继续说,她也还在继续听。 “如果这么讲太抽象的话,我可以举个例子:有一些双胞胎,还在母亲的腹中时,就会吃掉自己的兄弟姐妹,自然界也是如此。我们将这称之为:物竞天择。” 姐姐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艾莉雅心里一紧,这才决心不再听下去。她转身看向莱佐,他却对她礼貌一笑,抢先一步开口了,语气冷静到近乎冰凉。 “我突然想到一个很有趣的假定设问:德莱叶修女,如果是你的话,在自己和另一个人的死亡之间,会怎么选择?”